叮咚!
叮咚!
这是距离东京工业大学不远的、位于横浜市绿区街道上的一座带小院的民宅。
随着门铃摁响,不多时,刷着乳白色油漆的院门后面传来动静。
咔!
吱呀——
院门向里侧拉开,露出一张四旬左右的、女人的脸。
看模样是个佣人。
曾在李建昆初次见堤清二时,被老孙派来做过一次翻译的银行职员樱井川奈,躬身见礼:
“您好,我们想拜访一下田中教授。”
“哦教授啊,”佣人说,“他白天总在学校,你们应该去那儿找他。”
“这样啊,”樱井川奈带着遗憾的语调说,“今天是周末,我们还以为他在家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拜访田中太太也行。”
佣人眼神掠过她,打量着站在她身后的三个高大男人: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是很重要的事。”
佣人:“可是你们找太太,应该起不到作用。”
樱井川奈:“为什么?”
佣人叹息一声,把院门的缝隙拉大,让开身形。
两分钟后。
李建昆在民宅的一楼客厅里,见到了一位气质不错的银发老太太,坐在一张木质摇椅上,神情有些呆滞,见有陌生人到访,表情也没有产生多大变化。
李建昆也终于明白,佣人为什么说,他们找田中太太应该起不到作用。
这位老妇人,患有老年痴呆。
‘难道田中隼人的诉求,就是这个?’
李建昆盯着摇椅上的老妇人,心想。
通过房子里的许多布置上的小细节,可以看出,田中夫妇的感情很好,田中隼人对这个年轻时应该蛮漂亮的妻子,宠爱有加。
那么当然不希望她老年痴呆,搞不好最后连自己都不认识。
‘如果是这個诉求,那……完犊子了。’
田中隼人说的没错,李建昆不可能办到。
老年痴呆,学术名叫阿尔兹海默症,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的退行性病变,不可逆转。
所谓的不要命的绝症。
甭提八十年代,即使是后世,医学界仍然束手无策。
‘不对。’
但是转瞬,李建昆又发觉可能不是这么回事。
他办不到,东京应化就能办到?
想要治愈阿尔兹海默症,这个星球上最厉害的医疗资源也是白搭。相信博学于田中隼人,这点简单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
李建昆不得不弯腰,在樱井川奈耳边嘀咕一阵儿。
后者遂对佣人说:
“阿姨,据我们了解,田中教授一直有个心愿,不知您知道这事吗?”
佣人不假思索地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或许是不愿谈论雇主的隐秘。
李建昆不留痕迹塞给佣人一沓日元,她吓了一跳,慌忙跳到一旁。
“……”
这就很尴尬。
李建昆一阵头大,本以为找到田中隼人的家人,总该能打听出来他的内心诉求,谁承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最了解的田中隼人的人,竟得了老年痴呆。
佣人的思想觉悟还这么高……
“如果你们没什么其他事,”佣人说,“还请自便,我等下要带太太去雀馆。”
“雀馆?”
“他们都说打麻将对痴呆病有帮助,教授让我每天带太太去就近的雀馆玩玩,还别说,真有作用,尽管太太出牌慢,要花钱雇人陪玩,但现在她已经知道怎么玩,还不会忘记。”
佣人脸上多出一抹笑意:
“有时候吧,太太在牌桌上还能想起一些其他事,变得很健谈。”
我大天朝的麻将,竟有如此疗效?!
李建昆眼神明亮:“我们刚好有空,不如让我们陪田中太太打麻将,省得花钱雇人。”
樱井川奈翻译了他的话。
佣人这才知道他是个外国人:“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在李建昆的示意下,樱井川奈麻溜上前搀扶田中太太,富贵兄弟一人去开屋门,一人去喊司机把车开到院门口。
不过有个问题:三缺一。
富贵兄弟不会打麻将,打小在武术队习武,管教严,碰都没碰过。
樱井川奈倒是会,据她说麻将在日苯格外流行,深受年轻人喜爱,各类有奖大赛层出不穷,不少年轻人以此为职业。
李建昆不得不把冉姿从银座call过来。
……
……
麻将馆在日苯叫“雀馆”。
这间雀馆的装修风格明显有些中国风,门外的广告牌上还有“上海”二字,里面数十张麻将桌,座无缺席。
真够热闹的。
江浙人一般不打麻将,忙着搞钱,在李建昆的记忆里,打麻将的场面能比这更壮观的,只有某次去川渝的见闻——
人行道上摆牌桌,绵延二里地。
他们要了间包厢,也只剩下包厢。
啪、啪、啪!
牌桌上,李建昆、冉姿和樱井川奈三人,联手给田中太太喂牌。
把老太太乐得哟。
神情不再那么呆板,还敢嘲笑三人水平菜。
李建昆心生窃喜,见火候差不多,准备尝试一下,碰了碰樱井川奈,让她做好翻译。
这时,田中太太突然说:“你说英文我懂的。”
乖乖!
李建昆蓦地想起远在首都的老母亲,寻思这得安排上啊,只要时间控制好,看来对老人大有裨益。
“田中太太,我和田中教授有过两面之缘,在言谈中,发现他有个深埋心底的愿望,我多次追问,田中教授因为对我们的实力缺乏了解,认为我们办不到,始终不肯告知。
“所以才很冒昧地找到家里来,叨扰到您。”
“他的心愿啊,”田中太太握牌的手顿了顿,叹息一声,“只有那一个了。”
李建昆追问:“什么?”
“找回他父亲的骨骸。”
“嗯?”
随着田中太太的解释,一股戾气,突然从李建昆胸腔内升腾而起,握牌的手变得无比用力,使得指关节发白,仿佛要将麻将捏碎。
吱——
在田中太太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建昆也推开软包靠背椅,站起身来:
“告辞!”
说罢,在樱井川奈和富贵兄弟不解的表情中,领着几人夺门而出。
“诶?别走啊,还没打完呢……”身后传来声音。
唯一明白李建昆为什么突然离场,乃至于神情变得冷漠的人,只有冉姿。
她既懂英文,也清楚老板的身份背景。
砰!
来到雀馆门外的马路牙子旁,李建昆一脚踹在自己的商务车后右侧轮胎上,额头的太阳穴边上,有根青筋在跳。
樱井川奈大气不敢喘。
富贵兄弟一头雾水。
冉姿迟疑片刻,壮起胆子凑到大口抽烟的李建昆身旁,小声说:
“或许只是个无关轻重的小兵,当初听命行事罢了。”
李建昆猛地扭头看向她:“那也是战犯!”
“可、人死如灯灭,这副骨骸能换回的,可是光刻胶,对您和您的国家而言,意义重——”
“不要说了!”李建昆呵斥一声,打断了她。
冉姿暗叹口气,不敢再开口。
真要说起来,这件事整个日苯,都没有人能比老板更有可能办到。
但老板这个性格……
李建昆扔掉手中的烟头,用休闲皮鞋狠狠碾踩,一次,又一次,仿佛那是某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刚刚,他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田中隼人的光刻胶技术,不要也罢。
就算不要,他也不会去帮忙、让一个战犯的骸骨,重归故里。
有太多债,这个国家没有还。
那些人恶贯满盈的骸骨,必须留在那片他们犯下滔天罪行的土地上。
赎罪!
天荒地老!
……
……
这个夜晚,银座大平层里,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气氛异常沉闷。
大伙儿围坐在客厅的沙发旁,但是注意力都在落地窗前。
那儿,李建昆坐在咖啡雅座上,面朝窗外的夜色,一包香烟已抽去大半。
张贵小声说:“老大心里肯定不痛快,光刻胶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过来日苯弄到这些造芯片的核心材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现在光刻胶技术摆在眼前,却不能要……”
冉姿把一份资料,往吴英雄手上塞。
她想,眼下这套房子里,只有吴先生过去说话,才有可能不被骂。
她仍然认为,作为老板的私人助理,她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给老板提出……未必正确,但顾全大局的意见。
吴英雄来到窗边,把冉姿给他的那份资料,放在李建昆手边。
眼里泛着血丝的李建昆,扭头望向他:“怎么,你也要劝我?”
吴英雄摇头:“我不劝,我认为你是对的。不过,阿姿和我们的出身背景毕竟不同,她只是全心全意地替你着想,伱不能怪她。
“她用心整理了这份资料,是想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先例,我们个人的力量,或许,改变不了什么。”
李建昆从手边拿起资料。
这份资料上主要介绍了一个特殊人群,叫作“拾骨者”。
二战中,日苯死亡三百多万军民,其中有一半死在海外。
近年来,日苯出现不少民间团体,开始寻觅日苯士兵的骨骸,这些人被称为拾骨者,他们背后通常有日苯各大企业的资助。
这就不难理解,田中隼人想要找一家大企业转让技术的原因之一。
除了想让自己的研究成果发扬光大外,田中隼人还想通过这家大企业,找回他父亲的骨骸。
吴英雄说:“你看,即使你不出手,他们一样有机会找回来,而你,将与一项重要技术失之交臂。”
他顿了顿:
“我的意见是:不妨先让阿姿查一查,看看这个田中隼人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只是普通士兵,或者民众……
“到时你再做决定吧,看看是否值得。”
……
……
冉姿本以为,调查田中隼人的父亲这件事,肯定不会快。
这和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当她以李建昆的私人助理的身份,把这个指令下达到港城和特区后,仅仅两个小时,便收到港城的回电。
现在,冉姿手里抱着一沓从港城传真过来的资料,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忽然很懊悔自己昨天的一再相劝。
但是,她又必须把结果反馈给老板。
在信托银行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冉姿战战兢兢找到李建昆。
李建昆扫一眼她手中的资料,很诧异:“这么快?”
紧接着,想到什么,眉头高挑:
“还是个大人物?”
“……是。”
冉姿把资料呈到他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