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肯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群人。
他们白天在家耕耘自己的土地,晚上则背着一个简陋的木制医药箱,脚穿草鞋,走村串户,给当地农村人治病。
他们本身也是一个农村人,医疗技术并不算高,用后世的医疗资质来看,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称得上是庸医。
林新甲领着一个皮肤黝黑、戴解放帽,身穿一套洗得泛白的同色布衣的瘦削中年人,沿着楼梯来到二楼小客厅。
李建昆说了声坐吧,瘦削中年人大大方方在一张单人位真皮沙发上落座,坐姿端正,腰杆笔直,目不斜视。
林新甲亲自替他倒来一杯茶水,说了声“童医生请喝茶”。
名叫童小华的赤脚医生道过谢,双手接过。
赤脚医生四个字,乍一听似乎带点贬义色彩,其实不然,这类搁后世被许多不明就里的人打上庸医标签的人,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却有一个特别高大上的尊称。
正是赤脚医生。
在建国之初直到五十年代末,我们的医疗资源和条件都非常紧张,尤其是在更广袤的农村里,农村人生病,基本靠拖和等来应对。
“拖”就是拖延,根本不去管,任疾病自生自灭;“等”就是等待,等待死神来临。
并非农村人真的无知到这种地步,连疾病生死都敢忽视,是真的没有办法,如果距离城市近一些的地方还好说,可以去城市就医,反之,大多情况下只能如此,或者找些道听途说的偏方来治疗。
因此那个时候的农村因病去世的人很多,特别是在新生儿这一块,有个数据,那一时期,新生儿病死率一度达到30%。
这是什么概念?
它预示着在3-4个婴儿当中,就有一个会在襁褓里死掉。
这一切都是因为受当时农村匮乏的医疗资源限制,无医无药,疾病才会肆虐。
须知,我们当时拢共七亿多人口,而农村就占据六亿。
六十年代在教员的亲自关心之下,这一情况得以改变,听从他的伟大号召,农村多出这样一群人,既有本身就是当地的农村人,也有来自于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他们大多从零开始,克服种种困难,看书学习,在自己身上练习扎针,以此艰难地掌握了基础的医疗知识。
农村人很忙,白天要下地干活,赤脚医生们除了要做好自家的农活,还要背着药箱,爬坡上坎来到田间地头,为村民们普及防疫知识;不论阴晴,不分昼夜,有村民染上疾病,赤脚医生就得冒着雨雪,顶着月色,踩着泥泞的乡间小道,匆匆而至。
那时候农村人很穷,看病治病最关心的不是病情,而是需要多少钱,赤脚医生往往会对他们说不用收费,其实却是赤脚医生们自掏腰包……
一种无比崇高的信念砥砺着他们。
恰恰就是这样一群“庸医”,在六十至八十年代期间,竭尽所能挽救着六亿多农村人的生命,其实,他们完全算得上是新中国真正的医生。
医术高超固然可敬,倘若无悬壶济世之心,反落下乘。
人们不应该忘记这样一群“庸医”。
作为同样是农村人的李建昆,对于赤脚医生没有任何偏见,但是,任何群体内都有害群之马,如果确实是眼前这人胡乱医治,造成林老师中毒身亡,这个债,身为小舅子的李建昆,必须讨要。
“童医生,我想跟你确认几件事。”
“你说。”
“你替我姐夫治过病吗?”
“治过。”
“能具体说说吗,都是怎么治的,用过什么药?”
“林云从小身体就不好,我给他治病的次数多了去,记得他大概十岁出头的时候,有次发痢疾,家里穷用不起西药,是我去山上采的草药。”
童小华看着李建昆,压抑着一股怒火说道,“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怀疑我治死了林云。林家富起来后,看病吃药根本算不上花销,犯得着再找我这个半桶水?正规大医院当然更好,他们找我我都得推过去。
“之前林云从医院带回些吊瓶,倒是找我扎过,三天,没好利索,我让他再去医院看看,后面显然没去,村里人、他那些叔伯姨婶儿们更信镇上的神医……”
李建昆打断他,“神医?”
“你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传得神乎其神,说是癌症也能治,我董小华虽然不是什么文化人,但是也知道既然现代医学把某种病判定为癌症,说明是人力很难回天的事,一个小镇上的医馆、医生敢说这种话……呵。”
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讥笑,其中饱含着深深的无奈。
董小华不止一次试图向村里人阐述清楚这个道理,虽然没有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没少听到些风言风语。
诸如“自己医术不行,嫉妒别人”、“要是都去镇上找神医看病,他每年可得少一份好收入”、“人总是会变的”,此类。
李建昆皱眉问:“所以我姐夫后来是去镇上找的所谓的神医治的病?”
“这你问我干嘛,你们自家人不是更清楚。”
李建昆望向林新甲,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事实上,此事让林新甲非常自责,他甚至认为林云的死,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他多回来看看,如果他足够重视,如果他抽出些时间把林云安排到港城治疗,林云大概率还活得好好的。
他不知道,这种心理李建昆也有。
而归根结底在于一件事,他们获得的信息都说,没有那么严重。
李建昆曾专门为此事,询问过姐姐,姐姐说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去过大医院,看过医生,开了药,医生也没强留着住院,又说医生讲林老师身体太差,需要慢慢调养。
单从这些话上听,谁会联想到大问题?
只是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到,姐姐口中的“医生”,并非同一个人。
李建昆有些怨恨自己当时听岔了,没有仔细打听。
前面大医院的医生,从现在查证的情况来看,应该没有过失。
而后面那个医生,很可能在谋财害命!
尽管姐姐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询问某些事,但是为了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李建昆还是准备找她谈谈。
个中细节,她无疑最清楚。
让林新甲送走童医生后,李建昆来到二楼主卧,姐姐肤色暗沉、两眼呆滞躺在床上,老母亲守在床边,小妹和红衣刻意讲着有趣事,也不曾换来她一丁点兴趣。
示意沈姑娘带着小妹先出去,李建昆坐到床沿边的老母亲身边,侧身握着姐姐冰凉的双手,柔声问:“姐,听说姐夫还去镇上看过病?”
李云裳干裂的嘴唇翕合,仿佛说了声嗯。
李建昆十分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种状态下的她沟通,思忖片刻后,沉声说道:“我去过市人民医院,找过那位孔劲松医生,我就是想搞明白,一个感冒引发的病,也不是没治过,怎么就会……死人?
“孔医生告诉我一桩蹊跷,说那天夜里姐夫送去抢救时,嘴唇发乌,中医讲究望闻听切,说他和好几名医生一致认为,或许是一种中毒症状。
“姐,姐夫后面还有没有找过别的医生治病,有没有吃过其他药?”
原本浑浑噩噩的李云裳,此刻算不上漂亮的大眼睛里,恢复一些生气,死死盯着弟弟问:“你是说,你姐夫是吃错药,被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