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确实冒火。
一是一、二是二,事情不能混在一起。
要不然,甲说丙有错,乙又说丁比丙更错,几方凑一块非要吵出一个谁更离谱来……
那真就没完没了了。
就好似现在,他和徐简说道处事方式,徐简跟他翻邵儿旧账,这能闹得明白?
闹不明白的人多得去了。
遇着那种拎不清的,圣上一般都会“建议”外头凉快凉快、醒醒脑子去。
毕竟,他自己的脾气也算不上温和。
年轻时火气更大些,这些年虽说养了点性情,却也怕气头上做出些无法挽回的决断来。
既如此,倒不如都先醒醒神。
可是,在圣上心目之中,徐简不是那种闹不明白的人。
徐简年纪不大,也经历了些人生起伏。
看乐子归看乐子,心却似明镜。
一把明镜映不出明像,那是自己抹烂泥,把御史老大人们吵架时的胡搅蛮缠搬出来,总归是怎么添油加醋、怎么五味杂陈就怎么来。
这就不是正儿八经想解决问题!
“邵儿的老底,还真就回回都叫你碰着了!”圣上语气不悦极了,冲口要说些重话,看到徐简那年轻的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硬把脾气又收了收。
说起来是朝堂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顶着个国公封号,可说穿了比邵儿也就大了一岁。
立足于朝堂,圣上不至于把年轻后辈都当“儿子”看,但想想病故的老国公爷,想想徐简的伤势,他还是对徐简多存了些耐心。
圣上咳嗽了两声,示意曹公公换茶水。
曹公公暗暗松了口气。
圣上愿意压着脾气,事情总不至于太糟糕。
旧茶倒了,新茶出汤,茗香四溢,前后这点工夫,也让圣上自己消化消化些火气。
抿了一口茶,他舒展了下眉心褶皱,道:“你给朕说说,邵儿除了私自出关,当然不止出去一次,还有他刚换了库房的酒,他还做了些什么让你掀底子的事?”
徐简垂着眼,眼底情绪一闪而过。
李邵那点儿破事,真要说出来,他能说到天亮去。
只是,眼下不可能去说而已。
圣上当然猜不到徐简的真实想法,见他沉默,只当他也在反思,反思先前不该把事情都混在一块。
不过,话赶话的,既然说到了这当口,圣上心中酝酿了大把耐心,要与徐简一一讲清楚。
“库房那里、尤其是那两个内侍,之后会从重处理。”
“邵儿要换酒,他们虽是听命行事,但该罚也要罚,从重不是因为换酒,而是被宁安发现之后,他们为了脱罪竟然敢胡乱掰扯,推到古月送来的酒就有问题上。哪怕是想吓住宁安,那种话也不能说。”
“邵儿也要罚,身为皇子、尤其是皇太子,他的一些想法太过天真,他需要成长。”
“所以,他身边会有三孤,朕也让你去陪他观政,让各个衙门教他。教的也不止是朝堂政务,还有为人为君。”
“去年,你跟朕说过,你不想在邵儿跟前行走,这样会无声无息地提醒邵儿他在裕关做了大错特错的事,在这些事情上邵儿容易想得太细,你会惹了他的眼。”
“可这半年多,朕看到的是,你比邵儿更放不下。”
“腿伤对你影响深远,让你一身抱负都只能调转方向,朕很理解,你哪怕因此怨恨邵儿,那也是他自己惹回来的事。”
“邵儿没琢磨你的伤,你是一身怨气逮着机会就想掀他的底。你要掀,你直接来找朕,你就不该让宁安去堵库房。”
“朕让你跟着他,指点观政,不是让你事事都要跟他作对。”
圣上说得很慢,一句句语气沉沉。
落在曹公公耳朵里,颇有些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感觉。
他本以为圣上恐要发火了,没想到竟然又都收了回来。
说起来,在御前能得这份“耐心待遇”的,总共也没几个人。
曹公公悄悄看了徐简一眼。
辅国公又不浑,按说是能听进去。
听进去才好。
与圣上、与太子殿下拧着来,弄到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国公爷自己。
没道理一条路走到黑。
徐简依旧低着头,不得不说,他也有那么点意外。
本以为火星子扔进去了,圣上说什么也得“火冒三丈”,却没想到最后全是“和风细雨”。
与预期的不太吻合。
这时候再丢一把火,显然是蠢办法,必须得换种说辞,反正殊途同归。
“臣……”徐简的唇动了动,一副颇受感动、还感动得无从说起的样子,斟酌又思量了许久,才续出了后头半截,“听圣上您说这些话,臣想到了不少东西。”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圣上道,“不顺耳的也可以说,今天不罚你。”
“臣前回也说过,臣保护殿下天经地义,别说是腿伤,哪怕赴死也是应当,臣也不会因为腿伤去怨恨殿下,”徐简说到这里顿了顿,斟酌了一番,又道,“臣在面对殿下时,的确有些不自在,从前理不清其中思绪,但您刚刚有一句话让臣茅塞顿开。
臣不是逮着机会就想掀殿下的底,而是,臣始终弄不清楚殿下还会不会出岔子。
臣是真的被殿下惊着了,时不时会想,倘若当日没有察觉殿下出关、又或者追出去没有找到殿下,还有他身处乱战当中、臣却没有发现他、以至于他受伤甚至……
臣怕一个不周全,就让殿下身处险境之中。
不在殿下身边行走时还好些,现在天天在衙门里陪殿下观政,臣就很紧张。”
圣上认认真真听徐简说。
听到了心坎里,他摸着胡子,心境起伏良多。
他能理解徐简说的这种“紧张”。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就像他自己,时不时的,他也会想,倘若那日不与夏皇后置气,那日没有把所有的侍卫与武僧都带下山……
他也就只能想想那些,因为结果已经确定、他无法挽回了。
可若是换一种状况呢?
大火被救下,夏氏也还在,一切都很“安稳”,他就能真的安稳吗?
午夜梦回,他得做好几次“救不回”的噩梦!
同时,他也会紧张,紧张到让夏氏身边时时刻刻都是数不清的宫女嬷嬷侍卫内侍,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这就是人心。
会后怕、会瞻前顾后。
正因为邵儿曾给徐简折腾了一次“性命堪忧”,徐简才会这么紧张。
“你得松弛些,”圣上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劝解道,“这里是京城,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邵儿生事,他也就去换个酒,不可能像在裕门一样冲出关就遇着性命危险。
你是臣子,你跟他观政,你上衙下衙还不够?
你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他身边还有内侍侍卫,那是他们的活儿。
你这么怕邵儿出差池,朕把你调东宫去看着他,他没什么事,你能把自己给愁得累死了。
你听朕的,邵儿有做错的、不听劝的地方,你直接来跟朕说,别闹得这么复杂,让皇太后都得跟着担忧。
散衙了,别总操心邵儿,你找处得拢的人、找清略他们去吃酒,或者找宁安说话。”
徐简一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