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的子嗣·怀真言者之死(1 / 2)

——总起——

这是一段传奇的岁月。

时值第三十个千年的尾声,银河在远征的战火下被点亮,帝皇的宏大愿景随星炬之光一起播撒至天川银河之中。人类之主的二十个子嗣各司其职,率领所向披靡的星际战士征战四方,将帝皇的信念播撒至每一个暗淡的角落。

天鹰的羽翼庇护寰宇,无数世界归顺而来,团结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崇高与荣誉之下。时代在变化,世界在前进,只要选择正确的立场,远大前程触手可及。正义的祈愿与和平的信仰熠熠生辉,光明之中全无阴霾。

这是启蒙与梦想的时代。

这是黄金的时代。

———

科尔基斯的一个行星自转周期为七点一個泰拉日。为契合人类自古以来的生理作息习惯,当地人将每一科尔基斯日划分为七段次级日,而每一个次级日又分割为三个时期,这样,前两个次级时期用于劳作,第三个次级时期用于休息,就自然地符合了人对自然节律的需求。

忆录使罗伊德·达尔抵达科尔基斯时,正值一个科尔基斯日中,第一次级日“离晨”时段的第一时期“起作期”。

获得这项差事让罗伊德有些不安,这种情绪在他心底萌发,轻轻地舔舐着他的心脏内侧,让他萌生退却之心。

他解答不了其中的原因,也许这是他微薄的灵能天赋犯下的另一次错判。

几年前,经过千尘之阳军团智库的亲身验证后,他得到一份令他哭笑不得的合格证,大意是该忆录使的灵能天赋略高于一只泰拉地表爬行的非基因改造甲虫,建议该忆录使将所有的灵能情绪当做一天睡眠三泰拉时的后遗症,多多休息,以便安神。

不论如何,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获得书写原体生平的权利,他应当为自己的幸运和能力感到自豪,用十二分的热情来完成这项任务。

何况怀真言者洛嘉·奥瑞利安的盛名享誉银河,由怀言者引路,完整地带回人类帝国的诸多世界中,没有一个世界不夸赞伟大的尤里曾——据说这在科尔基斯语中意为智者——的仁慈与宽和。

众所周知,穆里斯坦善待每一名信众乃至非信众,而哈尔哈拜特仅仅将着火的矛尖对准帝皇的众敌。

“我领受了一场神圣的任务,你们认识唤雨者,对吗?”罗伊德对科尔基斯人说,先用上哥特语,如果不行,他就只能用上他一塌糊涂的科尔基斯语,配上人类自古以来的基础本领,即动手比划。“洛嘉·奥瑞利安,你们的引路者,牧羊人,伟大的祂的使者?”

他眼前驱使着一群四蹄宽大、适合行走在沙地表面的兽类的牧民仔细地打量着他,那张被风沙雕琢的黢黑而宽阔的脸上迅速浮起质朴的高兴。

牧民在他挡风的厚麻布衣物上擦了擦粗糙的手掌,向罗伊德行了平辈的礼仪,他的哥特语口音很重,但用词流畅,语法清晰,很可能从小接受对应的语言学问教导。一路走来,罗伊德遇到的科尔基斯人几乎都是从同一套模具中刻画而出,怀揣着相近的善意和宽和,虔诚地欢迎他。

这份友善对忆录使的工作而言大有裨益,为他省去极多的麻烦,要知道有些帝国世界即使归顺,其下的居民本身仍然对人类帝国饱含不满乃至仇恨。他们质疑帝国冠冕堂皇地剥夺了他们原有的生活,逼迫他们加入无尽的战争,变成一捧不值一提的养料。

罗伊德的怜悯心告诉他,他们是对的,但首先他得完成忆录庭的工作。

科尔基斯人就好上许多。“爱祂,爱自己,爱邻人,”他们将这句话挂在口头上,“我们都是侍奉祂的奴仆,之间并没有差别。”

罗伊德活学活用,把这句话转述给他后来遇到的其他科尔基斯人。他很快获得了当地更多的好感,这轻易得来的友善简直让他的心灵飘上云端,在一种轻飘飘的温良与柔和中沉醉不已。

“你如果来寻找尤里曾,”牧民说,伸手为他指路,“就去山脉上的修道院,向修士们求见他,他是很好的人。”

“我刚刚从那边来,朋友,”罗伊德回答,“尤里曾不在那里,修士和牧师说,怀真言者正处于一场伟大的会议之中,没有时间回到科尔基斯。帝国的职责比书史更加重要,不是吗?”

除此之外,怀言者的修士其实还好心地为他提供了可以随意参考的档案,写着洛嘉愿意公开的生平经历,以及他个人的理念,包括伴他所生的神圣经文的拓印本,以及他自己所写的《洛嘉之书》的一部分。

但罗伊德的敬业精神让他甘愿走出修道院,步入漫天飞扬的黄沙深处,亲自探寻科尔基斯的真正精神所在。

牧民一点儿也不对他的言辞产生怀疑,他笑着,就像他一辈子只被教导如何去笑一样笑着,说:“为了人类的未来,这是尤里曾在世上获得的道路,我们都有脚下的路,顺从道路的指引,我们会步入永恒的和平。”

罗伊德回以微笑,因为在黄沙中的长途跋涉,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让他深刻地体悟到自己正活在世上的感受。他擅于品读生命中这些细腻而鲜活的迹象,并且自知这份天赋来自灵能。也正是它,让他在众多忆录使中脱颖而出。

还好现在是一科尔基斯日的早时,若是在长午时期的主作期,即一个科尔基斯日的正中,恒星位于天空正当中的时候,长时间漫步于黄沙足以要了他的命。

“我们都有道路,”罗伊德用他粗糙的科尔基斯语试着重新表达这句话,牧民没有因此显得更高兴,看来他白白花费精神学习那么多楔形文字。忆录使换回哥特语,“尤里曾就降落在这附近,对吗?我想见一见他出生的地方。”

——

抵达洛嘉·奥瑞利安降世之地时,时间已经来到第二次级日“日晨”的休夜期。罗伊德在当地人的帐篷里好好地睡了一觉,营地中央燃烧着火焰的营火不断发出稳定的噼啪声,并散发出浅淡而安神的焚香气味,这让他一夜无梦。

牧师们一直维护着营地火堆的延续,适时吹动空气,为柴堆底部补充氧气,并为它添加可燃物与香料,还有当地人在莎草纸上书写的祷言。

火焰在科尔基斯本地宗教文化中占据着非同寻常的比重,比怀言者内部明显许多,乃至比罗伊德一路走来,路过的各个信奉怀言者教义的星球,也更加易于察觉。罗伊德好奇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差距。

他裹紧身上的衣服,整理好当地人赠送给他的一串小鸟骨护符饰品。部族给了他一份烤饼作为朴素的早餐,一小碟蜜蛛产的蜜,以及一罐哺乳动物高温消毒后的乳汁。罗伊德坐在帐篷背风处的阴凉地,一边吃今日的早餐,一边默默祝愿他能挺过下个月的斋戒——假设他能留到下个月的话,他会入乡随俗。

“愿我们的旅途在水边终结。”部族的长老陪着他在席子上坐下,诉说着沙漠中古老的祷言。假如放在泰拉语中,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好”。

“愿我们的收成在日光下加倍。”罗伊德接上下半句话,长老和蔼地笑起来,脸上因时间而自然产生的皱纹像玄奥的咒语一样叠起。

“我听说你来聆听洛嘉的故事,”长老慢悠悠地说,风沙在未被遮挡的地方缓慢地贴地行走。“是的,智慧的尤里曾就是在这片沙域里降临在我们之中。洛嘉,这是沙漠的语言,意为唤雨者。”

“我想记录他是如何降生的,朋友,”罗伊德说。

长老摇头:“早已没有活着的人亲眼目睹过唤雨者的降生了,朋友。受绝罚者将他们都杀死了,而受绝罚者本身也已经被彻底除籍。”

“我在怀言者的档案里见过一点儿,但还不够。‘他同时身为诅咒与救赎’,档案里只是这样说,我不能拿着这样的稿子去交差。”罗伊德苦恼地说,他平时不会说这么多真心的言语,科尔基斯的魅力让他敞开心扉。

“好,”长老思考着,视线悠远,似乎能穿透眼前的长空。他思索着,沉浸在那些遥远的记忆中,然后他站起来:“跟我来,朋友。我带你去看看那片遗迹。”

日晨之后就是长午,此时的恒星光芒已经初露威能,罗伊德口渴地用舌头舔着上颚,希望自己唇齿间变得更加湿润。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有些疲倦。

他们路过那些金色的帐篷,经过滚动在沙原上的枯草球,直到远离营地的现址。长老老当益壮,比长年累月进行案牍工作的罗伊德健康不少,脸色如常地在一片沙丘顶部停下。

罗伊德气喘吁吁,好奇地打量着沙丘之下的凹坑。

“这是什么?”他只看见流沙。

“这是范·莫盖部族的埋骨之地,尤里曾的第一任养育者全部死在此处。”长老平静地说,“这一切在我们的圣文书中都有记载,用当年流传于传道者和商贾之间的水语。

“当日,当年曾名为怀真言者的受绝罚者将尤里曾从部族中带走,并用箭矢、弹丸、火铳、标枪、石索、刀剑、木槌把范·莫盖部族全部杀死。未能当场死亡,或当时逃离在外的,双臂捆在背后,抛在沙坑中,直到休夜期过后,尸体被沙尘掩埋。”

罗伊德吃了一惊,“难怪这位受绝罚者会被处死,他杀死了原体的家族……”

长老突然严厉地投来眼神:“勿以狭隘的仇恨之心去揣摩智慧者,谨慎考虑你的发言,忆录使!”

这是罗伊德头一次遭到科尔基斯人的训斥,长老的愤怒让他措手不及。

好吧,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一个宗教狂热的世界总是有各种难以理解的隐藏戒律,这些规则潜伏在他们固有的思维观念之中,基础得令人想不到需要单独提出,自然也无从示警。

“我向智慧者致歉,希望他能原谅我的浅薄。”罗伊德比出祈祷的手势,表示一个形式上的忏悔,同时向这片沙地敞开他的内心,接收这里残存的那些寄于集体情绪的瞬间。

那一切都距离现在太过久远,即使被屠杀而死的怨恨理应浓烈刺骨,他那微不足道的灵能天赋仍然几乎捕捉不到什么除了风声之外的东西。他更加专注,平心静气,投入到冥想的心境中,忽然之间,一幅铭刻在族群濒死记忆中的面容从他的思维中一闪而过。

那是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属于一个年轻的孩子。它们注视,也许有些好奇,但仅仅是投来视线。它们从容不迫,宁静深邃,似乎过早地触及了命运的指引,以至于令孩童的天真变成一种静默的残酷。那双奇异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正在燃烧。

罗伊德猛地倒退一步,心跳如击鼓。假如他的感知没有出错,洛嘉·奥瑞利安就是用那种眼神,平静地看着他的第一个家庭尽数死去。

他不明白这一切,这不该是一名基因原体的所为,更不该是仁慈的怀真言者的天性所致。

把你的灵能当成是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千尘之阳的智库告诫他,别在乎它们的蛊惑,相信伱在现实宇宙中的见闻。罗伊德不停用这些重复的言语去安慰自己,即使他心中知道,他正在用无效的慰藉,去迁就他自己的恐慌。

长老在他身边,向着埋葬着数百具尸骨的沙坑虔诚下跪,用苍老的嗓音唱起一首轻快的小调。

“他是我们的牧羊人,我们是他的羊群。他经历无数困境,两次受异教的屈辱。他不得不面对谎言,直到他找到归属。他是我们的牧羊人,带我们走上道路……”

——

罗伊德·达尔花在科尔基斯上的时间,还是超出了他最初的估计。

他追随着洛嘉·奥瑞利安曾走过的路径,去拜会每一处怀真言者为这个古老的世界留下的刻痕,当地人说他踏上了一条朝圣之旅,罗伊德熟练地口头认同,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仅仅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他的忆录使工作,履行泰拉赋予他的使命。

不论如何这意味着他必须跟着科尔基斯人一起斋戒,并更多地学习当地的生活习俗。科尔基斯的生命具有一种强大而细微的扩张力,它会驯化一个外来者,就像牧群驯化一头落单的羊。

有时忆录使在早上醒来,困倦而茫然,室内温度冰凉,他却冷汗涔涔,被汗水所包裹,就像婴儿在水中新生。他默诵帝国真理,赞美帝皇,来摆脱这种不清明的状态。

罗伊德睁开眼,感到脖子酸疼,颈椎不适。按照科尔基斯的历法,现在是七个次级日的最后一个,高夜,而他准时地在起作期和主作期的交界线上醒来。

昏黄的光线摇晃着透过帘子洒入房间,好像有一些声音正在歌唱,应当是科尔基斯的唱诗班,使用的仍然是哥特语,但距离太远,他听不清那纯洁的合唱的具体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