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一听,只觉得任平生的话太过荒诞离奇,不由心生狐疑,皱眉道:“前辈所言太过玄奇,在下实在难以理解相信。”
任平生道:“我已经说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宇宙之间,包罗万象。不过,你不信也是好事,你若真信了,说不定还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惹上麻烦?”沈默更是不解,问道:“前辈此言何意?”
任平生却忽然没有继续开口了。
沈默正想追问,眼前忽而一亮,大鹏鸟已经飞出裂缝幽道,并在一处极为宽阔的石坪上降落。
“到了。”
任平生轻舒口气,掸了掸衣袍,散去气机后,飘飘然从大鹏鸟背上落下。
沈默也随之跃下鸟背,却因在高空中飞行颇久,落地时头脑双足尚有虚浮之感,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方才恢复正常。
任平生缓步走到大鹏身前,仔细看了看,道:“老伙计,你蜕变的时辰将到,赶紧走吧。”
沈默也看向这头上古猛禽,这才发现经过一段时间后,它此刻周身竟开始隐隐散发出一层朦胧的金光彩芒,两只竖瞳里更是神采迸射,额头上的那只肉瘤却鲜如血珠,好似能滴出血来。
沈默神色微变,方知那九叶花瓣果然大具功效,大鹏鸟吞了一片花瓣,如今真的已经开始有了蜕变之象了。
大鹏鸟似也已经感受到自身异象,发出一声低鸣后,转身展开翅膀扑腾着从原路飞掠而去。
任平生目送大鹏飞出裂缝,忽然轻叹了一声。
沈默转头看去,月光之下,他看到任平生的脸上,似乎浮出了一抹疲惫之色。
任平生忽然抬头望向头顶,眉头轻轻皱起,却是默然不语。
沈默也跟着抬头,才发现他们此刻的立足之地,并非是在天柱山外,而是在山腹之内。而这山腹内之所以会有月光照入,是因为这条裂缝狭道从下往上斜斜延伸出去,在百丈高的山体内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缺口。沈默目测那缺口高度,便大概猜出缺口的位置应该是在天柱山的半山腰上。
沈默经过这段时间,以他的目力已经足以适应山中的环境。这时便开口询问道:“前辈,这又是什么地方?”
任平生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这里就是大地之柱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开始向石坪外走。沈默只得跟上。
“大地之柱?”沈默愕然,而后马上想起任平生曾说过的话,顿时恍然,但心中依然有诸多疑问,不由问道:“前辈之前说的大地之柱,原来就是这一座山吗?”
石坪之外,有一处深渊,幽暗深邃不见其底,时而有风声从深渊中涌出,其间还另夹着犹如浪潮拍岸的激流声响,似乎深渊之底藏有暗河。
任平生步伐轻盈似如足不沾地,绕过石坪边缘,走进另外一条更为狭窄的通道。沈默紧跟其后,却发现这条通道仅容一人,石壁光滑干燥,似乎并非天然所具,更像是以人力开凿而成。
任平生在前方引路,一边说道:“大地之柱并非这座山,而是在这山的下面。此地原是上古时期的一处火山,后来经过地势丕变,火山由内迸发,地底因而四分五裂,却又从此贯通纵横,形成了地脉连接的汇聚之地。经过千万年岁月以后,地底结构再次丕变,形成了一根奇怪的巨柱,无数地脉之气汇聚凝结其上,故而被人称为大地之柱。”他侃侃而谈,身后的沈默却听得半信半疑,暗中连连皱眉。
任平生这一番话,听着似大为荒谬离奇,其实却蕴含着天文地理的高深学问。沈默虽见闻广博,但对这种天文地理以及风水之学却并无涉猎,所以初听之下,自然也就心存狐疑了。
但沈默虽是怀疑,却又不得不相信任平生的话。因为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太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而自从跟着任平生进入到这一方看似普通却内藏无数玄机的所在后,所见所闻皆为平生不解,但那些事物却又如此真实的存在,由不得沈默不相信了。
“原来大地之柱,竟有这般缘故。”沈默虽仍然心存不解,却还是感叹道:“此地绝秘难寻,却又偏偏被人找到,并发现了其中的玄机。相比于这个地方的神奇,在下倒觉得第一次发现这个所在的人才更为厉害,不然这个地方也就不会有大地之柱的名字了。”
任平生在幽暗中轻轻颔首,赞同道:“你说得不错。若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学和无上的大智慧,以及通天彻地的功体修为,是绝难有此发现的。所以发现此地的人,堪称旷古绝今,无双无对了。”
“啊!”沈默闻言浑身一震,内心又涌出无比好奇之意,脱口问道:“前辈既然对此地如此了解,想必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吧?”
任平生却轻轻摇头,道:“我虽知晓此地数十年,但对那个人却了解极少。仅仅从那些蛛丝马迹中可以猜出,那个久远得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人,应该是一个道门中人,而他的名字,叫做逍遥子。”
“逍遥子?”沈默念着这个名字,想了片刻,皱眉道:“在下游历江湖多年,却从不曾听说道门中有过这么一个人。”
任平生也叹道:“两百年来,纵观天下道门之中,我也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世上也并没有逍遥子这个名字的任何记载。实不相瞒,这也是我知晓此地后留在心头一个最大的迷题。后来我曾猜测,逍遥子就算真是修道人,却并非就一定是出自正统的道门。因为自古以来,那些修仙习道的散修之士并不少见。”
沈默沉吟不语,连任平生都不知道其来历的人,他想破脑袋当然也无法得出结论。如今天下道门之中,当属青城崇真剑派为首。但一百年前,崇真剑派不过是一支道门旁支,因为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吕怀尘,所以才能在短短百年之内一跃登顶为道门魁首。如此算来,那个逍遥子若真是修道之人,与崇真剑派也并无关系。
沈默沉吟之间,前方光亮一现,两人已经走出通道。沈默抬眼望去,眼前赫然开朗,是一片宽阔百丈方圆的一处盆地,盆地略呈倾斜往中心汇聚,地面遍布奇花异草,但多数花草却像是失去了养分枯萎不振。而盆地中心有一汪椭圆形的水潭,水潭正中,却突兀的矗立着一根黝黑石柱。
沈默远远看到那根奇怪的石柱,心头就不由一动:难道那就是大地之柱?忽然间,那水潭骤然翻起阵阵波浪,同时一股无比浓重的阴寒之气随着水浪波涛汹涌冒出。
阴森之气随风席卷八方冲天而散,百丈方圆之内,气温随之骤降,沈默身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默恍然大悟,原来天柱山外的阴煞之气,就是源自这里。他看了一眼任平生,后者神色凝重,却不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而后默然朝着那方水潭走去。
沈默跟在后边,开始四处打量周围环境。此处位于天柱山腹,因为盆地的特殊地势,所以就让这山腹形成了中空形态,抬眼上望,山顶高有不止千丈,当空冷月倾泻而落,将这处盆地尽皆笼罩。
而盆地周围山势却是陡峭无比怪石嶙峋,直从山底延伸至山口,有一种古怪的向天冲泄之势。沈默突有所思,料想这种山势必定就是那火山喷发时所形成。
不多时两人先后来到水潭边上,此时水潭又复归平静,月光下泛起层层涟漪。任平生双手负背,站在水潭边看着中心那根黝黑石柱。
那石柱露出水面高约十丈,有六七个成年男子合抱粗细。通体黝黑如墨,怪石横生。石柱之顶,隐隐有一道灵气汇聚,但气象却是极为微弱。
沈默看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前辈,莫非这就是那根大地之柱?”
任平生点头道:“不错。此地就是由那逍遥子传名的大地之柱了。”
沈默却皱眉道:“依前辈所言,大地之柱是汇聚所有地脉灵蕴的所在,可为何现在这里却满是阴煞之气?”
任平生神色凝重,缓缓道:“上古有帝曾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这道理用来形容此地之情形也是相同的。”他吐出一口气,又缓缓道:“天下万物,都始于阴阳。阴阳平衡,方得自然。然而此地已经开始阴阳失衡,所以才会有如此强烈的阴煞之气。而大地之柱受阴煞侵蚀,灵蕴已近枯竭,快要控制不住这方天地之境的运行了。”
沈默听得一阵愕然,皱眉问道:“如果此地的地脉失去阳气灵蕴,又将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任平生默然片刻,而后缓缓道:“地脉就如同人体经络,一脉堵则百脉损,百脉损则人必有恙。如果大地之柱失去地脉之气导致崩毁的话,汇聚在此千万年的阴煞之气就会窜流而出,如此一来,天地之间必将生出一场大病。”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盯在那根石柱上未移动分毫。
沈默不需多作思考,便能理解任平生所说的“大病”是什么意思。天地之间的大病,无非就是由无法预测的各种灾祸开始——四季失衡,气候紊乱,地震瘟疫,旱涝不均。继而民不聊生,世道动荡,随之天下刀兵四起,山河倾覆,血染千里。若说人有病,无非就是个人生死,但天地有了病,那关乎着的,就是千千万万人的生死了。
沈默自小跟随元武宗,而元武宗因鬼隐门剧变,心境大受损伤,故而心灰意冷,对一切都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求顺应缘法随遇而安。而他的两个门徒萧易和沈默亦受其影响,对天下兴亡之事本无太大感触。现在沈默听到任平生一番话,由微入细的思量之后,不由联想起儿时那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如果不是因为那时世道不宁发生战乱,他一家数十口也不会因此被一帮乱兵屠杀殆尽。这件事一直都是沈默心中永远无法忘却的悲痛,当年虽已亲手杀死了凶手,报了灭门血仇,但此刻再度忆起,仍是觉得一股强烈的仇恨和悲痛之意从心头冲涌而起,令他额头青筋暴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忽而一阵阴森之气扑面而来,沈默打了一个冷颤,才恍然回神,方知此地关系重大,难怪以任平生这等绝代高人,也为之愁眉不展了。
沈默吐出一口浊气,试探着询问道:“此地既然如此重要,前辈可有应对之法?”
任平生这才收回目光,取出那颗聚灵石,手背上有青筋一凸。他看着那颗汇聚了残声谷百年灵蕴的天地至宝,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继而又看了一眼沈默,方才道:“这就是我为何要夺取聚灵石以及找你帮忙的原因。”
沈默天资聪颖,见任平生这般神情,又联想到这一番所遇,再从任平生之前那些话语中抽丝剥茧,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他忽然抬头看向大地之柱的顶端,那一道灵气在浓重的阴煞气息中犹如苟延残喘,飘飘欲散。
沈默目光一闪,缓缓问道:“前辈数十年守候着九叶花开花结果,莫非是想利用聚灵石所蕴藏的无上造化,修补大地之柱失去的灵蕴,让此处的地脉恢复正常?”
任平生闻言,神色微变,他看向沈默,目光中有惊讶和赞许的复杂之色。
但任平生却对沈默的话不置可否,他收起聚灵石,拍了拍沈默的肩膀,微笑道:“你与人连番交手,又有毒伤在身,且跟着我这一番奔波,精力功体已经受损不小,应该好好休息,至于其他,过了今夜再说不迟。”
沈默见他不愿再多说,当下也不再追问。他心中既有了猜想,那在这两天之内,或许就能亲自解开疑惑。
沈默放松下来,才感觉周身筋骨竟隐有酸痛之感。而体内的窃魂钉余毒也让他的真气无法运转通畅,心想是应该趁机好好调息休整一番了。
他见那水潭波光粼粼,想起倒马坎一场血战,浑身早已遍布血污,至今没有时间略作清洗,当下迈步走到潭边,蹲下身子以手掬水,想要洗一洗脸。
哪知那水一沾到脸上,沈默就觉得眉心那道伤口突然一阵辣痛。那道伤口是他对战阿闍绶真时,为了破解妖女的杀招自己用指甲划开的,此时并未愈合。而同时,沈默嘴唇间渗入水渍,舌尖传来一阵咸味。
沈默一愣,随即又捧了一捧水倒进嘴里,然后神色就变了。
他一口将水吐出,站起身看向任平生,疑惑道:“前辈,这水怎么会是海水?”
任平生淡淡道:“这当然是海水,是不能饮用解渴的海水。”
沈默惊讶道:“这里地处西北,怎么会有海水?”
任平生看着那汪水潭,道:“有海水的地方,当然也会有海了。”
沈默诧异之下没有多想,皱眉道:“可这里明明是山,哪里有海?”
“此处的确是山,没有海。”任平生淡然道:“可这并不代表山外面和地底下也没有。”
“山外面,地底下?”沈默更是诧异不解,眉头紧紧皱起。他念头飞转,忽然目光一亮,脱口道:“难道这些山的外面,就是传闻中的沉沦海?”
任平生又笑了笑,语气还是云淡风轻,道:“如果不是,你以为那胤龙师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沈默没有说话了。
沉沦海。那一片隔绝了中原边境与蛮族的汪洋,就在这一方天地的外面,以及地下。
在埋藏着大地之柱不知有多深的地下,纵横贯通的地脉之间,也同时连接着那片沉沦海,所以才会有海水渗透出地面,在这里汇聚成了如今这一汪水潭。
就在这时,水潭再次荡起波涛,阴煞之气涌卷之间,有一阵如雷鸣呼吼仿佛是发自极渊深处的沉重之音,从水潭深处遥遥传来。
沈默听到那一阵极不寻常的怪声,顿时神色又变,忙问道:“前辈,这水潭底下,又是什么东西?”
任平生瞥了一眼水潭,语气微沉,道:“两日后的月圆之时,你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说罢,他轻呼一口气,转身离去。
【言外话:昨夜梦见有一个相貌粗鄙的老道士,提着一根黝黑得像是晒衣杆的棍子,卷起了裤腿,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