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水寒郡,即将迎来盛国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一次裁决。后未必没有来者,但前一定没有古人。
郡衙门肯定是容纳不下那么多“陪审”的,而就算能容纳也不方便让这么多人进来,于是宣判的地点就改成了东四条街的菜市口——这里历来都是刑场,在台下再搭出一片座位来也足够宽敞。
以往作为行刑地点的高台正中间摆着三张长桌,分别给郡守、郡丞、郡尉设置,而绕台半周也置了十余个席位——按照以往的审案来说肯定是用不着这么麻烦的,但水寒郡的众官有一个算一个却都想看看贺难这标新立异的提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有的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有的人却也觉得新鲜。
今儿的主角风百岁、也就是葛新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了刑场上,直到这些乡里乡亲的“陪审”全部入席,这场裁决才会正式开始。
贺难为此足足准备了七天,而重头就在于挑选陪审的人员。这部分陪审中既包括了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尚在学堂读书的少年,从老到幼,从男到女,从工匠到农民,从和尚到道士——各种身份差异,阶级差异,年龄差异、立场差异的人几乎挑了个遍。
为什么要在这方面下功夫?贺难的答案是“求同存异”。
他没有用一番长篇大论的废话去解释,仅仅用了这四个字就已经概括了自己的想法——他会给足每个人时间让他们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就在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意见中,才能得到答案。
得到一个属于人心的答案。
葛新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的人,面对台下乌泱乌泱的人群并没有丝毫胆怯,只是双目空洞的跪倒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就连当事人葛新本人都不知道那个少年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不过在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中他好歹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固然不怕死,但总是活着来的好。
这七天里他亲眼看过了同牢房的狱友被带出去就再也没被带回来,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嫂子告诉自己要放弃复仇好好活下去。
可惜现在有些为时已晚,或许也为时不晚。
贺难沿着葛新来时之路登上了刑场的高台,嘈杂的人群顷刻间肃静了下来。
在座的所有人都认得这个纤弱的少年,他亲自到访了每一家、每一户对他们叙述了自己的想法并邀请他们作为见证者。起初有很多人不愿意参与这个莫名其妙的活动,他们或是觉得无聊、或是觉得浪费时间、或是惧怕事后衙门会追究他们的责任,但贺难的坚持还是说服了他们。
盛国望平九年,冬月二十三日,辰时正刻,裁决开始。
贺难清了清嗓子,面对着台下被自己邀请来作为陪审的百姓们讲述了今日的流程——他会先叙述衙门所掌握的关于葛新杀害尹世杰的全案过程,再由葛新来讲述他的答辩状词,最后由台下的一百名陪审们发表自己的意见。
而与会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票的权利,他们可以将自己手中的一票投进分立在刑场左右的木箱中,这两只木箱各代表了一种葛新的结局——生与死。当然,就算葛新得以生还也只是逃脱了死罪,至于他之后要受到什么刑罚那就是后话了。
在贺难念完葛新的罪状后,他的目光指向了这个伏在地上的囚犯:“葛新,你是否要对你杀死尹世杰的事实提出异议?”
葛新摇了摇头,他没什么好否认的。
“你知不知道,你杀人要偿命,而且你将尹世杰的头颅公然扔在衙门口是对衙门的挑衅和蔑视、是对治安的扰乱和破坏?”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葛新老老实实地回答。
贺难点了点头:“好,既然你对此无异议,那就由你开始陈述你的理由吧。”
葛新不光有理由,他甚至还有证人,能够证明尹世杰强抢了他嫂子为妾的人,而令尹世杰家状师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个替葛新作证的人正是尹家的管家。若是旁人之言可能不足取信,但尹府管家说的话可十分有份量。
尹府管家向在座的各位父母官拱了拱手,来到贺难面前:“回贺狱曹,在下是尹世杰家中的管家文三儿,关于葛新说尹世杰使用武力强娶他嫂子葛氏一事,在下可以作证,葛新说的句句属实。”
这话一出来,不止是尹家人陷入暴怒,就连主审官员和陪审们也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文三儿作为尹家的管家,在郡城中也是恶名昭彰,尹世杰干的许多恶事也都有他的一份儿,怎么会替葛新作证?
众人不禁都暗自揣测起来——这贺难究竟是怎么让文三儿开口的?
其实这事的缘由说来也并不出自贺难身上,文三儿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自从贺难去往尹家调查当年尹世杰和葛兰婷的事情后,文三儿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在了解了贺难近些日子的动向之后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尹家要倒了。
如果尹世杰干的事全被扒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也不会好过,倒不如主动做个污点证人以求从轻发落,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文三儿主动找上了贺难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而贺难也欣然应允。
当然,这也远不到一片哗然的程度,因为尹世杰是个什么德行这水寒郡里的人可再清楚不过,他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没有葛新也会有个张新、王新出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尹世杰是死有余辜,那葛新又该怎么处理?这才是今日议案的目的。
“要我说啊……这小哥做事是欠考虑了一些,但是搁谁碰到这种事不急眼啊?反正那尹世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他一个为啥还要再搭进去一个呢?我是觉得这小伙子不该死。”见半天没人吱声,一个粗重的嗓音透过人群传向四面八方,说话的人是一家肉铺的老板,马屠户。
“我也同意这位大哥说的。”接上话茬的是玉兰县的胡寡妇,她因为前任郡丞王隗的案子与贺难有过交集,今日也是被贺难邀请过来作为陪审的一员:“这尹世杰的恶名都从郡城里传到我们县城来了,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他死是死有余辜。听这小伙子所说他的兄长病故,嫂子还仍旧操持着这个家——谁说寡妇就必须得再嫁了?这尹世杰欺负人家孤儿寡嫂,我看他是活该。”胡寡妇也是自从丈夫死后独自照顾二老,至今也没有再嫁人,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此时不免为葛兰婷的遭遇义愤填膺。
“那可不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葛新的遭遇是令人同情,可难道因为令人同情就可以枉法了么?尹世杰是作恶多端不假,但就这件事上我看还是葛新的责任。他千不该万不该亲自动手啊!”这是酒楼的陈老板,他还补充道:“私仇归私仇,要是跟谁有仇都自己提着把刀去杀人,这不是乱了套了?今儿你杀我,明儿我儿子杀你,后天你儿子再杀我儿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陈老板,别人说这话可以,你说这话就值得商榷了啊?谁不知道你广进酒楼的大金主就是尹世杰?我看你和那尹世杰都是一路货色,平日里没少跟人结仇呢吧?像我们这些屁民哪里就随意跟人家冤冤相报去?”陈老板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一声揶揄,这竹楼小馆的赵老板和广进酒楼的陈老板一直不太对付,此刻抓住机会就是一阵抨击。
“刘老板你也别着急往别人身上扯,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家那茶说是正宗的南安红茶,其实就是普通红茶兑水吧?就你这骗钱的事儿也得送进去吃牢饭!”这是卖水果的石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