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此生无憾 (1 / 1)

顾担看着那真正意义上行将朽木的老者,眼中带着些许困惑之意。

他的记忆力很好,且越来越好,说是过目不忘也全无差错。

如果认识这个老者,哪怕是近几年,乃至近十几年见过,都不至于想不起来。

可看那老者的模样,却分明是认识他的。

这倒是奇了怪了。

竟然有人记得他,他却想不起来对方?

顾担来了几分兴趣,他走了下来,来到老者的身旁,仔细凝视着那张脸。

遍布的老人斑和皱纹充斥在老者的脸颊上,像是一层干枯的树皮,几乎不见血肉,哪怕仅仅只是轮廓,都难以辨认,更别说通过这张脸来看出是谁了。

“你认识我?”

顾担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在夏朝说是深居简出也不为过,哪怕为人治病,都是暗中出手而不见其人,真正的做好事而不留名,除了让市井之中多了些乡野传说之外,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痕迹,这老人又是如何辨识出他的呢?

“认得,认得!”

老人分外激动的连连点头,这小小的动作却让他脸颊上的皱纹好似此起彼伏的波涛般涌动起来,那嘴唇开合之际,却连牙齿都没有露出半分——已经全部掉光了,他的嘴里除了舌头,便是光秃秃一片。

哪怕他费劲心神的开口,声音也显得极端沙哑和微弱。

他的状态很不好,说风中残烛多少显得不够精确,应该用岌岌可危来形容才更加贴切一些。

这样一个土都埋到头顶的老人,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定要过来看看荀轲的讲道呢?

顾担悄悄在他体内打入两道青芒,这对于老人已经近乎完全干涸的身体而言显得尤为珍贵。

两道青芒入体之后,老人的脸庞果然显得红润了一些,就连苍老而昏黄,近乎要缩为一点的眼眸都微微瞪大了几分,多了些许的光彩。

“你是?”

顾担显得有些迟疑。

老人实在是太老了,老到从脸上都很难看出什么端倪,老到身体都开始萎缩,老到连声音都已全然无法分辨。

就算以顾担的记忆力,都无法从记忆中寻出他的身影。

事实证明,顾担对人体再如何精通,易容术再如何精妙,医术再如何高超,面对岁月的造化面前,都显得颇为无力。

这已经不是实力的差距,而是由内而外的全然转变,没有一丝丝的瑕疵可言,只能让人惊叹于岁月的可怖。

“大祈.皇庭,我,见过您。”

身体似乎恢复了些许活力,老人说话却仍是断断续续,大概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表述的方式,一时间尚且未曾适应,但他眼中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减弱分毫。

“您,救了我,救了.救了大月大月百姓,您还记得么?”

老人激动的伸出手,握住了顾担的手掌。

那干枯而纤瘦的手掌指节上已不带任何的血肉,宛如干枯的老树皮,冰冰凉凉,近乎感受不到温度。

而老人的言语和双目却又是那般的炽热,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叩拜神灵。

顾担陷入思索之中。

他这辈子救过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人都并不知情。

但能说出他救了大月百姓的人,怕是当真寥寥无几。

大祈皇庭

顾担回过神来,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遗忘到记忆深处,或者说根本未曾再想过的人。

“你是.大月使者?”

顾担格外惊讶的问道。

“是,是啊!”

大月使者点着头,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迸溅而出,完全无法控制。

记忆的洪流在已模糊的眼中流淌着。

那个时候,大月败相已显,羽州、扬州尽失,四国兵锋直指豫州,而豫州之后,便是皇都。

已经穷途末路的康靖帝,选择了最屈辱的方式,他派遣使臣,想要割地求和。

那个被派过去的倒霉蛋,就是他。

只是当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近乎一团乱麻的程度。

康靖帝要过大寿,然后是林小依暗中算计整个大月皇室,白莲教主偷渡皇宫;而顾担在白莲传承之地逮到清平子,得知仙道之隐秘;紧接着便是豫州水患,源河决堤,随即又是墨丘搏命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赶赴到了一起,在近乎同一时间。

跟这些大事件相比,区区一个大月使者,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很快便被顾担彻底遗忘在了脑后,当时他可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哪里有闲心关心他?

更何况,两人也只能算是偶遇,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顾担和他更是称不上半点熟识,只是机缘巧合的救了他一命而已。

“是你啊。”

顾担想起来了。

如果是大月使者的话,认识他还真没什么毛病。

毕竟这位是亲眼见过他收拾大祈的,也难怪到现在还能记得他,而他却已看不出对方原本的模样。

“夏朝.夏朝所有人,都要感谢您。”

大月使者牢牢的抓着他的手,那干瘪的身体不知从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似乎生怕一撒手顾担就会消失不见也似。

被人如此感激,顾担脸上却没有露出多少的喜色,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去的晚了。”

如果他能再早一些晋升大宗师

如果他能提前得知四国联军已至豫州

如果他能先一步解决掉大月皇室

没有如果。

已经发生的事,可以去回想一千遍、一万遍,直到回想出最优解。

但在当时,一切都是未知的,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到今后会如何。

顾担并不将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当做功绩。

他只是很遗憾。

遗憾自己的一位挚友至今还在沉眠,遗憾自己曾对另一位未曾谋求过他的朋友,抛出援手。

岁月会证明一些东西,可当它证明的时候,一切都已过去。

“不晚.不晚”

大月使者连连摇头,他又哭又笑,情绪显得分外激动。

年纪大到如此程度的老人,情绪本是不该如此剧烈的,可他却完全无法抑制自己。

当初前往大祈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好了遗臭万年的准备。

割地求和割地求和!

做出这个决断的人要背负千载骂名,前去议和的使者又何尝不是?

无论成功与否,此事传出去,必定是要遗臭万年的!

他何尝不知呢?

可既然当时康靖帝已经有了决断,那就注定有人要去。

那个倒霉蛋就是他。

而他也没有退路,他的妻儿就在豫州,战事不停歇,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自己家。

在大祈皇庭,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如果说在朝堂上大祈君臣的讥讽、羞辱尚且可以忍受,那被太监直接丢到马厩之中,便是真正的奇耻大辱了!

一国使臣,但凡稍稍有点骨气的,都该拔剑自刎,或者干脆砍了那个太监,来证明自己的铁血丹心。

但他没有。

他有要务在身。

哪怕要割让掉羽州、扬州这份罪责他一点也不想背,可大月不止有两州,后面还有着无数的百姓,还有着他的家人。

一死固然痛快,生者何如?

于是,他如同禽兽一样,在马厩中住了下来。

足足五天的时间,他和马去抢豆子,抢饮水,几乎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甚至已经有了这么浑浑噩噩死去的想法,不用再去背负那如山般沉重的重量。

这本该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奇迹终究发生了。

那个奇迹的名字,对他而言,叫做顾担。

他深深的铭记着那一天!

他的妻儿,他的家人已在豫州水患中死去,他回到大月,或者说回到夏朝的时候,已是孤家寡人。

可他却强撑着,不肯死去。

他承受了那样的屈辱,那样的惨剧,他要亲眼见证着这个国度强盛起来,再也没有外人胆敢欺辱。

无论这个国度是叫做大月也好,夏朝也罢,这位上一个时代的老人,始终不肯合上双目。

他宛如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哪怕已经无人记得他,甚至忘却掉了此前的苦难,他也始终铭记于心。

时隔六十年,再度见到顾担,他已经完全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不需要去控制。

毕竟面前这位,是将他从最狼狈也被悲惨的境遇中,拯救出来的人。

顾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位上个时代的人,在此相逢,本就无需太多的言语。

顾担只是有些惊讶,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还在支撑着这位老人,支撑着他迟迟不肯合上双目,哪怕被人抬也要抬过来。

衰老到这种程度,已经没有任何的‘体面’可言,恐怕就连进食都是一件大问题,人世间一切属于老人的模样,都能从他的身上发现些许端倪,甚至还有着一股隐隐的臭味儿。

人到了老年,身不由己,大多如此。

但他的衣衫很洁净,并不邋遢,眼眸中也没有任何死志这种东西存在,顾担能看到其中对于生的渴求,这份渴求甚至远远超出了王莽等人。

求生的意志力,在这位大月使者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荀轲,我知道。我想过来看看他,请他代为道谢,没曾想,竟还能碰到您!”

大月使者感应到了身体的活力,说话也终于是畅快了几分,“我之前一直没有当面对您道谢,一直都很遗憾这件事。”

他抓着顾担的手,虽然看上去要比顾担苍老几十年有余,用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敬语,让他身后的两个仆人脸上都不免露出惊讶之色。

“我发现,很多宗师都离开了,还以为您也离去了,毕竟您比他们都强,强的多。没想到,没想到临死前,我还能够再见您一面!此生无憾也!”

大月使者笑了出来,格外开怀。

因为自身经历的原因,他格外关注宗师的动向。

而在夏朝,众所周知,王莽一直将宗师当做牛马使唤,一点也不客气,谁让夏朝真有比宗师强的存在呢?

所以在夏朝想打探到宗师的动向,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在三十余年前,很多宗师忽然就一同没有了消息。

而禽厘胜和荀轲尚且活跃在夏朝的境内,一个是墨家巨子,一个是儒家领袖,足以吸引到普通人绝大多数的目光,至于其余宗师,反正本就没那么亲民,神隐也就神隐吧。

反正往上推个几十、几百年,那才是宗师真正的作风,夏朝这里才算不正常。

但大月使者毕竟阅历深厚,他结合周围几国不约而同的各种消息,足以笃定一件事。

那就是绝大部分的宗师,都离去了。

仅有少数寥寥几位,尚且能够确定留下,除了荀轲、禽厘胜这样的异类之外,莫不是行将朽木的老宗师。

他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够窥得其间的一丝波澜,只能在心中遗憾,怕是永远都错过了道谢的机会。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他即将迈入坟墓之前,寻思着找不到正主,来感谢荀轲代为传达也不失为一种选择,竟在这里碰到了顾担!

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能当面道谢,才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意和感激啊!

“我也不过是一普通人。”

顾担笑了笑,将他搀扶到一旁官员刚刚抬过来的座位上,“既然来了,就看看吧,看看新的世道。”

“好,好。”

老人连连点头,眉开眼笑。

他期待了一生,苟活了一生,不就是为了多看看这个盛世么?

哪怕只为了多看一眼,他都舍不得死。

讲台上,荀轲倒是还在那里。

只是两人说话的功夫,荀轲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此时站在讲台上的人不止荀轲,还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余岁,身着粗布麻衣编织而成的短褐,肌肤黝黑,面庞坚毅的年轻人。

一眼看上去就更像是墨者而非儒生。

但他在面对荀轲时很是恭谦,并没有那种墨者看不起儒生的姿态,反而是极为客气的说道:“拜见荀先生,吾名为商,出身卑鄙,能够有幸向您讨教,实在欣喜。”

在这个时代,单字做名而无姓者极为少见,除非是孤儿,或者罪大恶极被除掉姓氏之人,否则必以单字为耻。

而且‘商’这个字,在这个时代到底是不讨喜的,起码明面上不讨喜。

但他说起自己的名字来,却是一本正经,毫无半点迟疑之意。

“请说。”

荀轲说道。

“您既要推崇礼法,何以礼在前,法在后?”

商一点也不含糊的说道:“礼为器具,器具随手可弃之;法为威严,威严不容冒犯。礼怎可居于法上?岂有以器具度量规矩的道理呢!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还请荀先生为我解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