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世所罕见 (1 / 1)

雕塑古拙简朴,甚是高大,却不过是以最平凡的黑色铁石铸就而成。

经年日久,雨打风吹之下,些许黑色的铁石表面已显现出细密的小小纹路,犹如蛛网悄悄留下了岁月的斑驳痕迹。

其身着布衣短褐,想来并非帝王之身,正对国门,张开怀抱,却是赤手空拳,找不到一丝装饰,唯有那鼓胀的肌肉与坚毅的目光颇为引人瞩目。

而在那尊铁石雕像之下,还有一个底座。

上书两行大字。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口气当真不俗。

应夭邀于天穹之上回想柳清明神念传输而来的消息,很快从中提取到了能够与之对应的那个人。

墨家巨子,墨丘。

墨家的创建者。

夏朝的第一位圣贤。

只不过,这位圣贤在夏朝成立之初,便已不在人世间。

想来这尊雕塑,乃是后人留下的念想。

底座的两行大字,便是其毕生之念。

不过,一尊雕塑而已。

夏朝立国也不过才百余年,放在凡俗中都尚且算不得久远,遑论与仙道媲美。

如此般雕塑,在修仙界何止成千上万,用尽奇珍,千万年的都不是没有,眼前这尊雕塑,何德何能引动天机秘法?

难不成眼前这个墨丘,便是那位化神天君神游至此的分身?

可若真是如此的话,又不太应当。

应夭邀心有疑惑,渡空而至雕像身前。

在那尊雕像的周围,有学子捧着书籍念诵,有累了的行人借着巨像遮蔽下的阴凉暂且躲避酷暑,亦有孩童绕着这尊雕塑跑来跑去,欢呼雀跃,不一而足。

而在雕塑的脚下,则是围着一圈洁白的花,合该是寻常的野花而已,有些还很新鲜。

应夭邀静静的看了许久,不时便有走入城中的人,拿着一把野花,径直走向雕塑脚下,将野花奉上后,自顾自的离开,从始至终都未有言语。

如此这样的人,还当真不少。

便是围在那尊雕像底下纳凉的人,也没人谈及过这尊雕像,说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再简单不过的生活而已。

应夭邀来了几分兴致,她悄悄运转天机秘法,一时间所有东西都变得绚烂起来。

她的眼中有神纹交织流转,能够清晰的看到,在那尊雕像的身上,缠绕着数之不尽的丝线,那些丝线彼此纠缠、交杂,痕迹很淡,却又无比清晰。

念力。

庞大、深沉、广博的念力!

按照常理来说,汇聚如此之多的念力,眼前这尊雕像多多少少也该有异象诞生才是。

可没有。

那些丝线安稳的落在雕像上,极其静谧,极少弹跳,却又并未失去活力。

这般奇景,恐怕就算是佛门的菩萨、罗汉来此,也合该瞠目。

“兼爱、非攻、非命、天志、明鬼.自苦以极,死不旋踵。”

应夭邀飞快的过了一遍墨家的核心理念,乃至于行事风格。

惊讶的发现,这里面竟没有任何享福的部分。

自苦以极四字,既是最好的形容,再没有比这更加贴切的言辞了。

这样的人,竟也会被人信奉,且时至今日还被人惦念着?

就算是佛门,尚且有来生与西天可期盼,有大道果位为自身凭证。

可墨家没有。

什么都没有。

有的仅仅只是墨家十义,以及那一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简单、干脆,且不合实际。

情不自禁的便让人想说一声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可也正是因此,墨家保留了最纯粹的那一部分。

即使如今的墨家已经远没有当初的如日中天,也远没有非儒即墨之时的地位。

墨家、墨者几个字,也深深的烙印到了夏朝,烙印到了夏朝子民的心中。

足以让他们深切的认可,墨家就是如此,墨者就是如此。

因为墨家的领袖,第一位墨家巨子乃至之后千千万万的墨者,皆是如此过活。

人心之私欲被压抑到了极限,公正为其冠冕,狭义做其根基。

世世代代的人一路走来,共同见证,共同创造,共同相信。

所以那些汇聚至此的念力如此安分、纯粹,几乎不掺杂人之私欲。

“世所罕见。”

应夭邀一声惊叹。

修仙界中,比眼前这尊雕塑要更加古老、神秘、尊贵的雕像不知凡几。

那些雕塑也绝不缺乏人去跪拜,其中甚至还有不少修为非凡者。

可那些雕塑,都绝计无法凝聚出如此纯粹且干净的力量。

因为人心不齐,因为各有私欲,念力彼此抵消、碰撞,早已自然消耗殆尽,点滴余波不成波澜,不值一提。

也就佛门通过皈依之术,传道之法成就了地上佛国,尚可留存众生念力。

可那般代价也不可谓之不惨重,否则哪里来的舍利子呢?

佛门都难以做到的事,竟让一个凡人给做到了。

天机引她来此,便是要目睹一场人之造化么?

不,不对。

眼前此景固然可贵,但却不足以放眼诸界。

更何况墨家的理念哪怕仅是初次听闻,都会明白其根本不合时宜,无法真正传播,更不可能像是佛门那样,成为九大仙宗之一。

只讲奉献不讲收获,别说是日日如此了,一两个月很多人就已经受不了了。

就算是有一部分怀揣着理想的人,为此努力个三年五年尚可,甚至十年百年咬一咬牙也并非不能行,却终究违背了人之私欲。

仅仅是看夏朝如今墨家的局面就能明白,即使是墨家的发源地,大家都敬他、爱他,又有多少人愿意舍身成为墨者呢?

大家都希望旁人大公无私、不偏不倚,且充满热心肠的无私帮助自己,可若用墨家的理念来要求自己,却又觉得过于刻薄苦累,望而生畏。

墨家小而美尚可,当真渡世,怕是要出大问题。

这与渡世天符的理念并不相符。

应夭邀苦思冥想。

天机虽是近在眼前,可一切尚需自身勘悟,洞彻其中真意,摄取大道余韵。

借人世之变,天地造化,参悟己身道途,明证本心,贴合天地,与道同一。

“希望?坚持?自守?还是敬仰?”

应夭邀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好像笼罩着一层薄纱,一切分明近在眼前,却又始终看不真切。

犹如一条漫长且孤独的路,路上满是坎坷与荆棘,独自穿行其中,却眼睁睁的看着目标好似越来越远,心中也不由得升起阵阵烦躁之意。

越是烦躁,相隔越远。

那原本一闪而过的灵光消弭殆尽,应夭邀仍旧停留在原地,满是苦恼。

“应仙师,不知您看到了什么?”

在她的思索之中,原本顾家小院的那批人,已经跟了上来。

穿着龙袍的启志帝满头白发,行走而来之际,街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有人大老远的便已开始俯首弯腰,但少有跪拜者。

非军国大事,祭祀天地之时,寻常皇帝出游,夏朝子民无需跪拜。

而做了将近七十余年的夏皇,启志帝也成功将自身的威望深深烙印在了夏朝,他的在位时间超过了圣王王莽,也超过了他的老爹承平帝。

如今虽已是满头白发,面色都暗沉了下来,精神犹自颇为振奋。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他的心尚且没有伴随着年龄而一同枯寂,他不甘垂垂老矣,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之中,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刚刚继位之时那样,满怀雄心壮志。

在凡俗层面,夏朝已经做到了此世顶尖,说是最强也无甚差错。

除了不可逆转的天灾人祸之外,夏朝再未出现过白骨漏于野的情况,哪怕是再贫贱的子民,饿极的时候都可以讨到一碗粥喝,官家自会为其寻个生计。

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每个月都能吃上一两顿肉食,寻常的平民百姓,再也没有缺衣少食过。

珍馐虽亦是难得,起码温饱已并非问题,也不再会有“三月不知肉味儿”的情况发生。

随之带来的是这些年夏朝的人口有了极大幅度的增长,甚至这已经成为了让启志帝都要头痛的问题。

人多了固然很好,可夏朝却是显得有些不够大了,资源实在是不太好分。

特别是如今修仙盛况刚刚拉开序幕,夏朝自家有能力修行的修行者,绝大部分其实都注定很难留在夏朝。

原因无他,夏朝根本养不起那么多修行者,甚至现在连筑基都养不起。

仍有无数的困局笼罩在夏朝前方,尚需解决,但这绝不是因为启志帝不够努力。

他的声名早已稳固,虽未博得圣王那般的名讳,却也在承平帝之后,让夏朝的繁华再努力攀登上了一个台阶,达到凡尘的极致。

法家也在他的手中真正的强盛起来,烙印在夏朝的方方面面之中,让夏朝有法可依,让夏朝的法制发光发亮。

天灾之下周围各国内乱频频,分崩离析,唯有夏朝仍旧稳定,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当真做自身的大功绩,毕竟他接手夏朝的时候,夏朝便已是此间无敌手。

民众仍旧可以骄傲的说,夏朝仍是天朝上国,万国来朝。

这位夏皇,无异是相当合格的。

夏朝历经三代明君,百姓之面貌也早已随之焕然一新,连启志帝自己,都快要成为人瑞。

百姓敬爱,理所应当。

“你觉得,墨家对于夏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应夭邀没有回答启志帝的问题,反而问道。

“奠基之人。”

启志帝却是毫不犹豫的说道。

开国皇帝的确是他的爷爷,圣王王莽。

可夏朝开国之际,用的却是墨丘的名头,墨家的大义。

当时有不少人都认为,夏皇就是墨丘,墨丘就是夏皇。

因此在王莽的开国大典之时,还闹出过一阵骚乱。

如果没有墨家,夏朝开国绝对没有那般人心所向,也不可能很快的平息掉百姓心中的不安和恐惧。

正是借用了墨家的光辉,夏朝得以在大月留下的废墟上重新耸立。

如今虽是时过境迁,墨家也好似逐渐退出了夏朝的舞台,但这也只是因时而变,是自然发展的规律与结果,绝不能因此否定墨家的功绩和对于夏朝的意义。

“哦”

应夭邀轻轻点头,虽感知天机,却并未开悟。

但能够发现就是一件好事。

她还有很长的时间,足以留在这里,慢慢揣摩一番此处天机究竟是何。

“我就现在此地住些时日吧。”

左右无事,应夭邀自然的说道。

“没问题。”

启志帝立刻点头。

无论如何,这都是夏朝的贵客。

天机宗也好,天衍宗也罢,能够交好九大仙宗任何一个,对于夏朝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事。

在仙道的层面上,如今的夏朝毫无半分底蕴可言,尚需积累,最初时最为艰难。

只要迈出了第一步,走向正规,夏朝终有机会在仙道中也屹立不朽。

回到夏朝皇宫的时候,启志帝宣郑非觐见。

“陛下。”

郑非鞠身而礼。

“莫要客气。你被天机圣女看重,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启志帝直接步入正题,道:“实话实说,夏朝如今的确没有能力培养你,也不止你。事实上实力只要能到筑基之后,夏朝就已经无法再成为助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仙道不同凡俗,能够加入九大仙宗,而且是以探寻机缘出名的天机宗,这是你的福气。”

“陛下,我对夏朝”

郑非想说些什么。

“不,你要去,不要耽误自己。”

启志帝伸出苍老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郑非的肩膀,说道:“若你心有夏朝,日后修行有成,不妨对夏朝关照一些,便算夏朝之幸。”

亲手将自家的天骄俊杰往外推,这种滋味儿绝不好受。

却是不得不做。

璞玉深埋,那是浪费天资,一旦错失这样的机会,对未来的成就也是一种打击。

“无论是你,还是别人,都可以自由的选择加入任何一个仙门。朕我只是希望,若你曾觉得夏朝无愧子民,夏朝有难之际,能够力所能及的伸出援手,即无愧夏朝的培养。”

说这些的时候,启志帝脸上的威严缓缓散去,变得和蔼起来,苍老的容颜上,带着对后辈的期盼。

“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不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时候。你要去往更高的地方,夏朝如今还无法支撑。”

启志帝握住郑非的手掌,“如今夏朝不缺墨家巨子,不缺儒家先师,更不缺法家领袖,需要的是能够遮风挡雨之人。”

“来日尚且长久,安知夏朝在修仙界,不能有一番作为呢?”

启志帝笑着说道,只是说着说着,忽然深深的咳嗽了起来,情不自禁的以袖掩面。

待得咳嗽缓缓止息下去后,一滩颇为浓郁的血迹,出现在他的手中。

来日尚且方长。

而他,却没有那个时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