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翻身下马,怎样快步来到那龙辇前的了,越无咎只是觉得胸膛里堵得慌,一颗心也又酸又涨,直到他脱口而出的那个“臣”字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差点忘了,他早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越世子了,他如今还未受封赏,仍是戴罪之身,名义上还是云洲岛上的洗玉奴,他不能在陛下面前自称“臣”。
可让他在陛下与文武百官面前自称“罪奴”,认下越家谋逆的罪名,他又是万万不能的,心思急转间,少年抿了抿唇,最后索性免了这些称谓,直接一撩衣摆,拱手行礼道:
“越无咎拜见陛下!”
只是他双膝还未跪到地上时,已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稳稳托住了。
“无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他心弦一颤,抬头对上了允帝泪光闪烁的一双眼眸,他仍像他离去时那样的高大威严,鬓边却生了一缕白发,好似短短时日便苍老了十岁般。
“好孩子,让朕好好看看你,你这番受苦了,听闻云洲岛一战惨烈至极,那些赤奴蛮子有没有伤到你?”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允帝竟就这样拉起了越无咎,旁若无人地问起了他的伤势,还拍着他的手道:“若是身上有伤,就让太医院那几个院首好好瞧瞧,千万不要落下什么病根子才好……”
允帝身后还站了一排的皇子,其中一个丰神俊朗,一身英气逼人,眉目气质都与允帝十分相似,他对着越无咎就唤了一声:“无咎哥哥!”
越无咎抬眸望去,那出声唤他的,正是魏皇后诞下的两个儿子之一,三皇子连雅。
越家一向都跟魏家不对付,越无咎曾经随父出征时,在括苍谷的漫天飞雪中,还亲眼看着越侯爷斩下了一个贪污粮饷的魏氏子弟的头颅。
魏家位高权重,其心却不正,越无咎自然跟魏家人没什么好交情,可三皇子连雅不同,他跟所有魏家人都不同。
论起血缘,他算得上是越无咎的亲表弟,比越无咎小上几岁,从小就爱去越侯府找越无咎玩耍,还当过越无咎一段时间的“小跟班”,成天“无咎哥哥”长,“无咎哥哥”短的,对越无咎可谓是崇拜至极,一直视他为自己的榜样。
在三皇子连雅心中,他真正的兄长是个暴躁无能的草包,反而越侯府里那位表兄,却是个能文能武,光芒耀眼的少年英雄,哪怕后来越无咎跌落云端,从世子被贬为了洗玉奴,也依然没有改变他在三皇子连雅心目中的形象,他始终是他眼底那个熠熠生辉的传奇,是盛都城中最耀眼的少年郎。
这声“无咎哥哥”一喊出来,不仅越无咎心下一动,连允帝也侧目望去,似乎有些微的意外。
站在三皇子连雅身旁的正是太子连晋,他与三皇子皆是魏皇后所出,可两兄弟性情却截然不同,互相都看不上对方,如今太子眼见这老三竟然对着一个“外人”都如此亲近,反而从不曾这般热情地唤过自己一声“哥哥”,他便恨得有些牙痒痒。
这个该死的老三,简直跟投错了胎似的,总是跟外人站在一边,他同越无咎好,同十二皇子也好,可偏偏就是不跟他这个亲哥哥交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永远养不熟的一个白眼狼!
太子正在心中腹诽之际,允帝却已向三皇子连雅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边对越无咎道:“你三弟弟一直惦念着你呢,你这番回来正好考考他的功课,从前他的剑术都还是你教的,你还记得吗?”
三皇子连雅立时上前,又两眼放光地唤了一声:“无咎哥哥,你教我的那几招我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了,这次回来你得再教我些新招式才行!”
一个九五之尊,一个皇室子弟,围着越无咎却闲话家常似的,就如同普通百姓家里的舅舅兄弟般,叫越无咎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倒是暗处一道清俊瘦削的身影注视着这一幕,望着三皇子连雅的笑脸,又不自觉地想到了当初在宴秋山围猎场时发生的那件事了——
当时十二皇子与太子发生了冲突,及时快马飞奔赶来阻止,将十二皇子带走的人,也正是这位三皇子,况连雅。
他那时便觉得意外,自私狠厉的况氏皇族里,竟然还能出个这样的“异类”?
如今看来,这位魏皇后的亲生儿子,还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皇室子弟。
宫门前,允帝还在拉着越无咎不放,钟离笙双手抱肩,用那扇柄抵着下巴,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晃了晃头,最后凑到了施宣铃耳边一声笑道:
“怎么觉得咱们几个这趟进皇城,像是多余的?”
施宣铃压低了声,也凑过去道:“我本来就是以‘女眷’的身份被阿越顺带捎进皇城来的,我就是多余的呀。”
钟离笙没忍住扑哧一笑,又接着同施宣铃咬耳朵道:“这老家伙也真是有意思,砍了人大外甥一家子,还在这假模假样地装什么慈爱舅舅呢?你说虚不虚伪啊?”
“小鲨鱼,你还可以再骂得大声点儿,叫皇帝把咱们拉下去统统斩了,不过阿越倒的确同我说过,他舅舅一直待他都很好,越家那事……说不定另有隐情,皇帝也是不得已的?”
“天真。”钟离笙嗤笑了声,眼皮子一挑,慵懒道:“能有什么不得已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一切还不是他皇帝老儿说了算?他要真顾念旧情,能想一百种法子保住越家,而不是在这里对着越家仅剩的小孤儿嘘寒问暖,好叫自己那颗愧疚的心好受一些。”
钟离笙的话直白又犀利,施宣铃一怔,却觉这话好生耳熟,似乎,似乎……织织也曾对她说过?
是了,她记起来了,那时裴世溪来到云洲岛要押解走息月寒,她跟织织跪在一片人群中,对着裴世溪的背影窃窃私语着,织织也是像如今的钟离笙一样说道:
“镇抚司自创建以来,办过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这本就是皇室为了震慑朝堂百官所设,尤其这位裴大人上台掌权后,镇抚司更比从前严酷百倍,民间都私下称他为‘玉面阎罗’,可是依我看,镇抚司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这刀想挥向谁,还不是陛下说了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古来如此……”
难道真是这般吗?如今宫门前,允帝对阿越这温情脉脉的一面,竟全是……假象?
施宣铃一时陷入了沉思之中,她注视着允帝与越无咎的身影,正失神之际,衣角却像是被人从后方扯了扯。
铃铛微晃,施宣铃回过头去,一下愣住了。
钟离笙也跟着她回头望去,只看见了一身古板肃然的官服,他立时凑近施宣铃,又接着同她咬耳朵道:
“这老头谁啊?长得一副臭脾气的史官样,难道是提醒咱们不要讲皇帝坏话?”
施宣铃瞪着一双茶色眼眸,望着那身熟悉的官袍,咽了咽口水,到底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这,这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