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宴席最盛,气氛最上头时,江世同反而愈发感觉精神不济了,本就是强撑着痛饮庆贺,熬着疲惫与严寒,酒肉穿肠,又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后,总算头昏脑胀,有些挺不住了。
身畔的尤氏很快注意到,放下手里的热汤,拿着帕子擦了擦唇,靠近他问询:“皇上,臣妾先扶您回去,叫李太医来看看吧。”
江世同皱眉道:“哪有除夕夜传太医的,着实是晦气得很,再有这子时还未到,朕便离去,像什么话。”
“这不是还有众位卿们帮皇上守着夜吗,您一颗心都这么累了,就别再操劳了。”尤氏抚着他的手好言相劝,“皇上忘了吗,明日还要为万民祈福呢,便是看看身子,喝些汤药,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才有精神,是也不是?”
她说话时虽尽量让语气平常轻松,心底却对他的病清楚得很,李太医不久前私底下找过她,没明说,只是叹息着“天行有常,凡人之身,终不能逆天改命”,她那时便已掩面而泣,遥想当年两小无猜,从太子与太子妃的一朝许诺,从未食言,到后来帝后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转眼不过几十年光景,还以为能长相守,共白头,却从未想过分别来得如此之快。
尤氏压下心底的伤春悲秋,又笑吟吟地软言了几句话,江世同总算是拍拍她的手应允了,下令宴会继续之后,借口酒劲上头,被她搀扶着离开了乾阳宫。
犹如定海神针的国君一离席,殿内气氛一下子放纵起来,推杯换盏,举杯欢庆,桌上的菜肴被吃了个精光,甚至有人三两成堆推起了牌九,打起了骰子戏,一桌拼着一桌喧闹喜庆得很。
相比之下,就显得皇室的这桌有些寂寥无声。
江世同还在的时候,各位好歹还能维持点表面功夫,互相夹夹菜,寒暄一下,他一走,党争两边派别的人都不想开口说话,只剩下服侍的婢子们把屋内考得暖烘烘的烧火盆声。
不知谁说了一句:“诸位快看,外头又下雪了,这应当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吧。”
众人皆朝殿外望去,注目遥望细碎的皑皑白雪样,侧耳倾听沙沙的扑闪抖落声,只觉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如梦如幻。
“皇兄。”江宣泽兀地拿起杯盏,朝予对面人,打破了席上持久的平静,“我敬您一杯,愿您日后事事顺心,万般得偿所愿。”
他面上的恭敬半真半假,眼里涌动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江瞩珩看着他,再看不出一丝过往曾经的澄澈纯粹,眉眼一弯,微笑起来,也举起面前的酒杯,启唇轻语:“同愿,阿泽。”
简简单单一句叫唤,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萤火冬夜晚上,天空落下的皎月照在他们身上,预示着熠熠生辉的明媚将来,少年搂着少年,少年靠着少年,两人谈论遥远的以后,又在温暖中睡去,醒来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煮两碗葱油面,就能心满意足。
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也尽了过往曾经的痴心妄想,被一面看不见的壁垒相隔开,倒是打破了这桌的冰冷,四下开始敬起酒来,无人在意帝王家的虚情假意究竟能装出几分,大家都借着不知到底能否喝醉的屠苏酒,清醒地沉沦在这场热闹喜悦的年宴之中,正如经年那般周而复始,有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大抵最能描绘年复一年变化的乱世儿女。
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天地之间,在虚无缥缈走马观花的记忆之中,铺陈开名为历史长河的现世画卷,点缀着一颗颗冉冉升起又霎然坠落的明星,燃烧着一根根徐徐飘摇又倏忽熄灭的蜡烛,与之相比,凡夫俗子们不过是其中最为渺小的一抹尘埃而已。
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锣鼓喧天与劈里啪啦的鞭炮齐鸣,从乾阳宫传遍了整个皇城,从乡野响彻了整片大地,占据了每个人的耳蜗,掩盖住一下下的心跳。
是旧年随波消逝,新年迎风到来的声音。
翌日一大早,雪沥沥簌簌停下,便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祈福仪式,经过一夜的调整,江世同看上去气色不错,携手尤氏,在文武百官的跪拜之下,稳步走上祭祀高台,长身玉立,点燃香烛,插入砂土,合手祭拜,火星燃烧,又点起名为“玉烛长调”的白玉烛台,愿天庇佑大燕安康。
国君手握万年长青的毫毛笔,口中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在卷轴上写下“天下太平,国祚绵长”的吉祥话,济济一堂的百官们皆共口复述,震得鸟雀扑翅,一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