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笑够了,带着乌兰坐到凤凰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下。星星疏疏朗朗的,他咬了一口糯米包,道:“我小时候,我娘总给我做糯米包。她是江南人。”
乌兰道:“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很早就去世了。”阿九低下头。
昌启之耻中,先帝被掳,漓妃殉国,是汉人们羞于在史书上写下的一笔。
那一年,阿九十岁。大臣们拿幽州十城,议和,换回了先帝。
阿九站在宫门口,看着父皇披着晚霞回来,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他不敢问父皇,也不敢问别人。他偷偷地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哭了好久。
母亲对于他而言,是温柔的手掌,是声声的“九郎”,是热气腾腾的糯米包。
母亲去世后,他像是失去所有屏障与保护的孩子,“噗通”一声,掉进宫廷、朝局复杂又凶险的倾轧中。
父皇重病,皇兄理政。他作为一个碍眼的皇子,被送到北凉做质子。
他从那时起,心就像潮湿角落长出的苔藓,缄默,轻盈。
他被北凉军锁在笼子里,当作牲畜对待。
他不动声色,煎熬着,等待着。
皇兄荒淫无道,暴毙。他的机会终于来了。没有人比他更渴望权力。若他拥有了权力,一定会让中原强大。那是在笼子里日复一日旺盛生长的欲望。
为了这份欲望,他可以无穷无尽地忍耐。他戴上方灵山送给他的香囊,借方砚山之力,离开黑水镇。他答应宋誉铭,照顾他的妹妹,得宛平府全城护军以命相保。一路艰险,他回到洛阳,登基称帝,朝臣们山呼万岁。
他做了皇帝。母亲却永远回不来了。
乌兰道:“我额……我母亲,也没了。她是个卑贱之人,被很多人不耻,但她非常爱我。她一生都在为我打算。”
她从怀里摸出那枚绿松石头饰,摩挲着。
“阿九,肉身的陨灭,并不是真正的告别,遗忘才是。你看,你还在吃着糯米包,她永远都在的。”
她的笑容,清澈极了。
阿九在月光下,看了她好久。
深夜,两人之间这场带着几分遮掩却又含着真心的谈话,让他们又亲近了很多。
三更的时候,他们才回宫。
“阿九,以后我会常常去马厩找你玩儿的。”乌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好。”
乌兰悄悄潜回贤德殿,一路上她想着如何跟孟昭云解释,走到院落,却见正殿的灯是亮着的。
贵妃娘娘回来了?
乌兰正纳闷,一个嬷嬷沉着脸站在她面前:“小孟伶,娘娘传你。”
乌兰随她走入殿中。
方灵山端坐着,孟昭云跪在地上,正在自打耳光,两侧的面颊都已红肿了。
乔太后染恙,一行人提前回宫。亥时,方灵山归来,不见乌兰。孟昭云诚惶诚恐地认罪。方灵山见在宫里没找到人,估摸着乌兰出宫去了,便派了几个宫人在东南西北各处宫门口守着。
方才,西宫门守着的宫人来回禀,小孟伶跟个男人勾勾搭搭,举止亲密。夜色漆黑,没看清那男人的面孔。
方灵山心内鄙夷又恼怒。
乌兰的底细,她是尽知的。果然,营妓的女儿,风骚难改。这才进宫几天,就跟人不清不楚了。她的棋盘还未来得及摆开,若这蛮女的丑事捅出来,她还怎么拿她做棋?苦心孤诣,去大理将蛮女弄来,出师未捷,就成废子?
方灵山道:“小孟伶,你今日离宫做甚了?”
“我……我……出去逛了逛,吃了酒。”
“同谁?”
方灵山问道。她心内思忖着,多半是哪个不安分的侍卫。查出来,立时打死,也好将苟且之事,掐灭,防患于未然。
“没同谁。”乌兰咬牙道。
方灵山看着她:“那就把阖宫的侍卫,全都找来。一个个盘问。总会水落石出的。”
乌兰心下惴惴。出宫的时候,阿九跟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话。若查起来,侍卫供出阿九,阿九就要遭殃了。
过了许久,方灵山道:“你若实在不想连累那个人,本宫有个折中之法。”
乌兰抬起头。方灵山的脸,在这一刻,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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