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三刻,宋丹青换上一身苏芳色的袍子,款款向勤政殿来。
唐人贺知章有诗云: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苏芳色,就是沾染了暗黑的红。似红,又似紫。
她初入宫时,庆典之上,官家曾说,她穿苏芳好看,稳重,压得住满园春色。
这句话,她一直记得。
今晚,她要做长在勤政殿中的一棵苏木,长在官家眼里,长在龙榻之上。
只要她能再度得宠,风头压过方灵山,宋氏一族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兄长也不必在府中蛰伏了。后宫与前朝,本就是互相依靠、互相托付的。兄长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她也该为兄长想想,为母家想想了。
兄长告诉过她,在官家身边,切记要放下身段,不能跟官家硬来,白白让狐媚子钻了空。女子要恭顺婉和,才是侍夫之道。
她此番一定要好好儿地向官家展露她的柔情。
宋丹青头上的金步摇,微微地晃着她脸上志得意满的微笑。
方灵山那蹄子再怎么使劲儿,官家除夕不还是召她宋丹青侍寝吗?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她是中宫,任何人都越不过她去。
半盏茶的工夫,到了勤政殿。
侍卫通传:皇后娘娘到——
司寝监的小太监傻眼了。皇后娘娘在殿外,那龙榻上的动静……等等,龙榻上的女子是谁?
宋丹青欲迈入殿中。
司寝监的小太监慌乱道:“娘娘,娘娘今夜先回去吧,官家,官家他……”
宋丹青道:“官家怎么了?若是有恙,本宫更该来了。”
她径直走向殿内。
帐子是合上的。
地上有两双鞋,一双,是龙靴;另一双,是一双杏色的缎鞋。
看式样,女子的鞋。
看尺寸,这女子没有裹足,是天足。
中原自南唐至今,贵族女子时兴裹足。本朝伊始,裹足更是从宫廷、高门大户流传到民间。没有裹足的女子,只有三个可能:做粗活的女子,裹足碍其劳作,故而不裹;下九流的伶人,走南闯北耍把式,裹足奔走不便,故而不裹;外邦蛮族女子,未受闺训教化,故而不裹。
宫中没听说来了外邦女子。那么,便是宫女,或是女伶了。
宋丹青怔在原地。
烛影照着床上,人影一双。
她依稀看出来,那女子便是升平楼上表演幻戏的小孟伶——方灵山的人。
帐帷随风拂动,每晃一下,都像是一根长长的藤条,在抽打着宋丹青。
除夕夜,官家明明召了她,却让地位如此卑贱的女子上了龙床。
她如今还亲眼看到了这一幕,进不得,退不得。
官家就没有想过,她有多难堪吗?
置国母颜面于何地?
司寝监的小太监跪在地上,无声地磕着头。他是求皇后娘娘莫要冲动,若扰了官家,天子一怒,祸水泱泱。
宫外,城门楼上的钟声响了。子半了。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来了。
宋丹青屈身,道:“官家,臣妾告退。”
帐子里,官家没有发话。
宋丹青转身,一步步稳稳地往殿门外走去。
走出勤政殿的那一霎,她脚下一个趔趄,金雯连忙扶住她。
宋丹青眼泪落下来。
他是她的丈夫,更是天子,他不拘做了何事,她都不能恼。她还要怎么放下身段?
兄长只知,在皇宫里金尊玉贵,满门荣耀。哪知,她的难处?
“娘娘,奴婢觉得,今晚的事,有隐情。奴婢那会子将画呈给官家的时候,官家分明是念旧了,他亲嘱奴婢唤您来,绝不像故意要给您难堪。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定是背后有人处心积虑地布局。”金雯道。
宋丹青拭了泪,咬牙道:“这还用说?那野丫头是方灵山的人,不是方灵山搞的鬼,又会是谁?”
镜水无风也自波。
方灵山躲在幕后,使阴招。用这个野丫头,来打中宫的脸。
“摆驾贤德宫。”宋丹青道。
她不能跟官家闹,难道还不能跟方灵山那贱妇闹吗?
方灵山做初一,休怪她做十五。
早该拿出中宫的威风来,治一治那起子小妇。
金雯劝道:“娘娘,您冷静啊,不可如此。您这样,官家明儿越发该治您一个善妒之罪了……咱们从长计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住口!事到临头,本宫不要什么冷静,本宫只要出了这口气!”宋丹青呵斥道。
金雯不得已,住了口。
凤驾往贤德宫去。
宋丹青的盛怒,惊破了贤德宫的寂静。
方灵山从榻上起来,行了礼:“皇后娘娘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啪!”一个巴掌抽到方灵山脸上。
宋丹青的手火辣辣的,她笑了笑:“方贵妃,本宫正是要来好好儿指教指教你。”
方灵山被打懵了。
银霜护主心切,连忙扶住方灵山,担忧道:“娘娘,您没事儿吧?”
方灵山此刻恨不得冲上去,将巴掌十倍还与宋丹青。
然而,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