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山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虽是私下里面见,他仍同上朝时一样,礼数分毫不差。
这些年,他一直谨守臣子本分,与阿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以功臣自居、皇室姻亲自居。这让阿九欣慰但又无奈。
欣慰的是,他没有恃功自傲。
无奈的是,与他再也没有在黑水镇时那般亲密无间。
他的公事公办,常常让阿九觉得,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只是家国,而不是效忠阿九。
方砚山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帝王的宠臣。
他一身的铠甲、凛然的神色,令阿九难以揣摩。
何况……两人之间,还隔了一树梨花。
阿九坐在一张黑木椅上,道:“可是备战出了问题?”
自得到忽穆烈的死讯后,阿九便给方砚山下了密令:备战。
在这个问题上,阿九终于和方砚山有了一致的观点。
收复淮水以北的失地,是方砚山的夙愿。得到密令后,他紧锣密鼓地演兵、筹集物资。按官家所言,今年入秋之后,一路北上,主动出击,打西狼一个措手不及。
方砚山道:“官家,西狼形势有变。这是臣半个时辰前得到的前方探子发来的密函——”
他将密函呈上。
阿九接过,看完之后,怒将其掷在地上,起身,踱了几步,道:“阿里不哥,不可信也。”
“官家,忽穆烈虽险胜,却也元气大伤。如今,他在漠南养伤,不如……”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声响。
方砚山警觉地抬头。
阿九快步走到屏风后,见乌兰还在昏睡中,只是翻了个身,盖着的锦被掉了一大半在地上。阿九摇头笑笑,上前,帮她把锦被盖好。
睡梦中的乌兰,面孔恬静。
须臾,阿九走到外头,向方砚山道:“无事。方将军继续说。”
隔着屏风,方砚山隐隐看到里头躺着一个女子。
官家自登基以来,颇受坊间诟病,但方砚山清楚,官家并非急色荒淫之人。后宫的妃嫔们,多半是因政权需要而纳。他还未曾见过,官家对哪个女子这般眷恋,尚未入夜,便召来勤政殿就寝。
躺着的这女子,恐怕就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风头正盛的孟婕妤。
他原以为,不过是宫闱中散出来的闲话,浮夸之言尔。今日,亲眼见到这般情形,方砚山对那些流言不由得信了三分。
有人曾告诉过他,孟婕妤的相貌与他的夫人白若梨颇为神似。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任何一个丈夫,得知自己的妻子被旁的男人以这样的方式觊觎,都不会好受。哪怕那个男人是天子。
君王送嫁。一品诰命。官家给了他们夫妻俩赫赫荣耀,却在多年后,将一个与白若梨神似的女子收在枕边。
在这平静的殿宇中,方砚山的不安全感越发重了。
他稳了稳心神,俯身回道:“忽穆烈在漠南养伤,军务俱交予他的儿子赤哥,赤哥年纪尚幼,正是绝好的偷袭时机。臣愿前往。”
阿九沉吟道:“阿里不哥自言行刺成功,取了忽穆烈的首级。可忽穆烈现时仍然活着。方将军觉得,阿里不哥有没有可能和忽穆烈联手做戏,故意散布假消息?”
“阿里不哥,兵败,被囚。臣可以肯定,不是做戏。只是忽穆烈在西狼国,支持者甚多。阿里不哥,不足以与他抗衡。”方砚山回道。
阿九道:“既然取首级,是假的。那么,受重伤,也有可能是假的。说不定,忽穆烈假装在漠南养伤,为的便是,诱敌深入。朝廷若当真派人去偷袭,正中了他的圈套。”
方砚山道:“前方探子说,漠南王帐封锁,唯医官频频出入,气氛非常紧张……”
阿九摆摆手:“障眼法罢了。忽穆烈,乃当世枭雄,诡计多端。突袭一事,朕要再想想。”
原本思量着,内战能消耗掉西狼的战力。
可,阿里不哥这么快就兵败如山倒。
忽穆烈在西狼,人心所向。
中原贸然与其交战,险之又险。
“官家,臣以为……”方砚山还想说什么。
隆佑宫的林嬷嬷来了,禀报说皇长子又发病了,此番发病非同小可,太后请官家去看看。
阿九向方砚山道:“今日便议到这里吧。方将军且回去。有话,明日朝堂再说。”
方砚山沉默一霎,拱手道:“是。”
阿九往殿外走了几步,回头道:“朕听闻,你填了首词。‘家国耻,廿年未雪。臣子恨,昭昭难灭。’方将军,你要明白,朕坐在龙椅上,永远比你想的周全。”
方砚山连忙跪在地上。
阿九走远了,他才缓缓起身。
屏风后,乌兰的心从高处落下。
其实,她醒了好一会子了,但她一直在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