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她过身了。”乌兰眸子一黯。
白若梨急急握住乌兰的手:“她从前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颗绿松石,她是从何处得到的?”
乌兰努力地回想。
额吉从来不肯摘下绿松石头饰。就连草原上过白节、乌兰的生辰,她都戴着。阿布赏赐了许多珠宝给额吉。可额吉总说,自己喜欢旧物。乌兰问过额吉,这绿松石有何特别。额吉语焉不详,只说是一位叫呼衍霄的工匠送的,她喜欢这颜色,就像眼泪落在青草上。
“呼……呼衍霄……嗯,似乎是这个名字……”乌兰断断续续道。
在西狼时,忽穆烈说过的话,在白若梨耳边回荡。
五寸银针。白家的银针。呼衍霄。
白若梨看着乌兰的脸,山高水长,曲曲折折,萦绕在她心头多日的大雾一点点散去了。
父亲不会随意将绿松石送人的。
那位叫多兰的女子,与父亲的渊源必不浅。
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可怜母亲,在黑水镇等了一辈子。而父亲在遥远的西狼草原,有了另一段情。白若梨终于悟到了,父亲为什么明明没有死,却不肯回来。他是不敢面对母亲吧。
父亲十八岁,与母亲结为夫妻,可以一掷千金从洛阳为母亲买来晴雪香。三十余岁,在异乡爱上另一个女子,遗下白家祖传的绿松石。
多年来,父亲在白若梨心中儒雅而专情的形象,轰然坍塌了。
白若梨恨父亲。不顾妻女。不返中原。
可眼前这个小女孩……是无辜的。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她没有理由恨小女孩。
白若梨捧着乌兰的脸庞。原来,得知世上有个人与自己有亲缘,是这样奇异的感觉。素来待人冷清的白若梨抑制不住,眼泪直流。
“你不该进宫的。”满肚子的话,到嘴边,只出来寥寥几字。
乌兰不明白。自己只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竟惹得白衣姐姐如此伤感。
白若梨指着绿松石上的针孔,对乌兰道:“这是‘白’字。呼衍霄,是我的亲生父亲,白云霄。”
“你是说,是说……”乌兰不敢置信。
白若梨将忽穆烈所说的关于呼衍霄的经历,讲了一遍。呼衍霄是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四年六月离开西狼的,而乌兰,生于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五年三月末。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乌兰摇头道。
母亲是营妓。她生父不明。这是她早已默认的事实。她也曾想过,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她连军中最卑贱的更夫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过,生父居然是个……汉人。
乌兰脑子里像是有一锅沸水在翻滚着。
白若梨与乌兰,两两相对,又近又远,又亲切又陌生。
“你不该进宫的……”白若梨呢喃。
宿命是一个诡异的圈。
她没有嫁的男人,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嫁了。
她宁死不肯进的宫闱,父亲的另一个女儿进了。
外间,席上只余阿九和方砚山两人时,阿九开口了。
“砚山,听闻你今日接旨的时候,心中不快。你对朝廷、对朕,是有不满之处么?”
方砚山道:“臣被主上拔擢至此,纤毫未敢有不满之意。”
“你递上来的折子上写,不愿受赏,又是何意。”
方砚山拱手道:“正己,而后可以正物。自治,而后可以治人,臣若受无功之赏,则是臣已不能正己而自治,何以率人乎?”
阿九将握着的汤匙,放入碗中,道:“那你说说,什么叫有功,什么叫无功。”
“天下太平,臣才算有功。”
“什么叫天下太平?”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故土尽收,夷狄称臣,是为天下太平矣。”
“将国库钱粮打到山穷水尽,累国累民,这就叫天下太平吗?恐怕朕还没等到你口中的天下太平,这江山就易主了。”
方砚山离席,跪下:“官家圣德巍巍,江山怎会易主?”
阿九话锋一转,厉声道:“朕此番下了十道金牌,才将你从外召回。天下人议论纷纷。方砚山,你对此,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方砚山深吸一口气,道:“臣也在等官家给臣一个解释,为何要让臣回来。权臣实误官家。十一年前,官家在黑水镇的时候,曾经说过……”
“够了!昏君才为权臣所误。朕不是昏君,本朝无有权臣!”阿九大喝一声,殿内所有人全都跪下来。
身为臣子,方砚山居然敢问君上要解释。
阿九受够了他们跟他提从前。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他从前不过是个身处危机的皇子,朝不保夕,目光只三寸。现在,他是皇帝,君临天下,处处要思虑,处处要周全。这些,他们怎么会明白?
“江洲缺一个太守,你明日便携家眷去上任吧。”阿九道。
“臣不去江洲。臣并非长袖善舞之人,不懂得如何做官。臣要回军营,勠力练兵,日夜训阅,以待来日不测。”方砚山叩头道。
阿九的怒气升腾到顶点。方砚山如此冥顽不灵。此等武将,来日,何能御之?
“御林军!”
门外兵戈声起。
“在!”
“将方砚山拿下,囚禁于寒香台,无诏不得出。”
“是!”
白若梨和乌兰闻声从内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被御林军架住的方砚山。他看着白若梨,目光中有烛火燃尽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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