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为国、为家思虑的,都思虑了。
他能为国、为家做的,都做了。
从他少年时带着黑水镇的一帮人偷偷夜袭北凉军营被他父亲方修远打了五十军棍,疼得龇牙咧嘴,还死不认错起,白若梨就知道,他这一生是要与蛮族作战,至死不悔的。
他铁骨铮铮,脊梁压不弯,打不断。
他永远都不可能媚上。
蜡烛燃尽了,芯还是滚烫的。
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好,是千夫所指的阶下囚也罢。主上不解,天下人不解,他都依然是热血丹心的方砚山。
白若梨没有求情。
她跪在阿九面前,道:“臣妇与砚山,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愿与砚山一同被囚禁,请官家成全。”
乌兰还沉浸在身世谜团解开的震惊中,听了白若梨的话,方回过神来,她本能地上前拉住白若梨,道:“不可。”
阿九面色灰败,道了声“胡闹”,便拂袖而去。
御林军将方砚山押走了。
白若梨跑出去追赶,气喘吁吁。
乌兰追在她身后,道:“姐姐,你冷静。”
今夜无月。只有那深深浅浅的墨蓝涂抹在无际的空中。
白若梨道:“我的命,是同他拴在一起的。官家若让他死,我绝不独活。”
她说着,伸出手,将乌兰鬓边散落的发捋在耳后,温柔道:“我只不放心你。你小小年纪,无亲无眷,无依无靠,入了这深宫,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有了姐姐。姐姐竟是个无用的,帮不得你什么。”
乌兰听了这话,心里一酸,道:“姐姐你别这样说。我,我……我本身就像野草一样啊,我都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好的姐姐。额吉若知道了,一定也很开心。我来中原,能遇到你,已经是长生天的恩赐了……”
乌兰语无伦次地说着。她没办法解释自己对眼前这个女子涌上的剧烈的情感。她不知道血亲的力量竟如此神奇。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吧。忽然一份手足之情出现在她面前,她激动得手足无措。就像小时候,她得到了一只小马驹,喜爱到不知如何珍惜才好。
她压低声音道:“阿九并没有说要杀了他,只是囚禁而已。姐姐,你莫慌。我同你一起想办法。咱们徐徐图之。”
白若梨抱了抱乌兰。
“傻瓜,你千万不要掺和这件事,你现在是中宫皇后。官家立你,是为了平衡时局。你若与方家的事牵扯上,凭空惹官家猜疑。”
“姐姐!我不怕阿九的!”乌兰道。她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名讳。她才不管什么时局平衡不平衡。猜疑不猜疑。
她对方家兄妹,原本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在南境战场,她跟方砚山交过手。方灵山么,更是屡屡要害她。
但,既然方砚山是姐姐的夫君,就算不为他,为姐姐,乌兰也不能坐视不管。
乌兰搓着手,在原地走来走去,苦思冥想。
白若梨道:“你听话,回去,好生歇着。”
“不行,我……”乌兰想说什么。
白若梨打断她,肃然道:“听话。”
这重重的两个字里,有长姊的威严。
白若梨将乌兰那枚绿松石从袖中取出,放入乌兰的手心,道了声:“你好好儿的,就好。”
说完,径自离去了。
乌兰无奈,只得握紧绿松石,回了琼华殿,孟昭云焦急地站在檐下等她。
“娘娘,您去哪儿了?”孟昭云不知乌兰同白若梨的这层关系,看见方砚山被御林军押走,乌兰跟着白若梨追出去,心下担忧。
“我出去看了看。”乌兰道。
孟昭云端了温水,一边伺候乌兰梳洗,一边道:“娘娘,您要离方家的人远一点。方将军桀骜不驯,这下子,官家是动了大怒了。但,碍于旧情,约莫着官家也不会真的杀他。大不了流放罢了。”
“旧情?”乌兰问道。
“唔……”孟昭云连忙寻话来圆过去,“是,官家登基前,与方将军夫妇就是识得的。十来年了,总该有些旧情的。”
“哦。原来如此。”
乌兰洗罢脸,上了床,问孟昭云道:“今天是整日吧?”
“是,今天是五月二十,整日。中旬的最后一天。宫中规矩,逢整日,官家要宿在中宫。”
“阿九今晚上来不来歇息?”
“官家没有说不来,定是会来的。内侍说,他去勤政殿了。应是忙公务去了。忙完,就会过来。”
孟昭云给乌兰盖上一层薄薄的锦被。
“那昭云姐姐,你檐下留着灯,亮些。”
“是。”
乌兰躺在榻上,将绿松石贴在心口。
额吉说,绿松石的颜色,像眼泪落在青草上。额吉和那个呼衍霄……不,白云霄,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额吉之所以那么坚决地要生下她,不惜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在大汗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一定是对那个白云霄有难以割舍的情感吧。白云霄为什么要离开草原?他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原来自己姓白。
白。
雪的颜色。梨花的颜色。月光的颜色。
她叫乌兰。乌兰在西狼语里是火红的意思。
乌兰眼前,一半白雪,一半火焰。
阿九坐在勤政殿中。
殷鹤禀报着这几日皇城司查探到的动静。
自从方砚山归来,军中沸反盈天,许多将士嚷嚷着天道不公。
还有人编了首歌谣: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勇猛男儿郎,不如歹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