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方灵山躺在床上,忽听得门开的声音。
她坐起身来。
被幽禁的这一个多月里,她对声音格外的敏感。送饭小内侍的脚步声,侍卫路过的咳嗽声,偶尔的鸟叫蝉鸣,夜里的更鼓响,甚至,连风声大了些,都能让她身子一凛,全身警惕起来。
她渴望阿九过来,又害怕他过来。
渴望他过来,是希图他能看在她腹中孩儿的分儿上,宽恕她,解了她的禁足。
害怕他过来,是担忧他会突然下狠心,杀了她的孩儿,杀了她。
嫁给阿九十来年了,方灵山觉得自己还是看不清楚他。他有时眼神温和,有时眼神阴鸷。有时重情重义,有时翻脸无情。他的城府,藏在俊朗的面孔下。他的谋算,藏在潇洒的玉扇里。
肚子里的孩子,又在动了。
方灵山扶着腰,一阵饥饿感袭来。她一只手急促地从枕下摸出冷馒头,塞进嘴里。
还好,内侍送来的晚饭,她留了个馒头。
宫中的人,谁不是长着一双势利眼?谁若失了势,便是万人踩。虽说,阿九下过旨,贤德宫膳食照旧。但,下人们见这贤德宫横竖连一只苍蝇都不愿来,背地里,能克扣就克扣,乐得偷闲躲懒。
再加之乔太后那边悄悄打过招呼的原因,方灵山越发受到苛待了。
人影晃到方灵山面前。一盏灯笼的光,影影绰绰。
方灵山身子往后一缩,抬起头,看清了来人,身子顷刻松缓了不少。她使劲儿咬了口馒头,仿佛用尽全力咀嚼:“你来干什么?”
而后,她又道:“你可算是知道来了。本宫以为,出事以后,你独善其身,已经跟方家断了关联了。”
她硬撑着一股气,不肯在白若梨面前示弱。
她口中的冷馒头,不是冷馒头,而是珍馐美味。她还是贵妃娘娘,金尊玉贵。
白若梨走上前,坐在她身边,轻轻地唤她:“灵山——”
方灵山注意到,白若梨手中提着一个匣子。
白若梨打开匣子,道:“这里头,是我给孩子做的小衣裳,小虎头鞋,足够穿到三岁。”
方灵山听了这话,面孔仍是冷漠的。
白若梨从怀里摸出一把桃木梳来:“灵山,我给你梳梳头。”
方灵山倔强地偏过头去。
她宁愿蓬头垢面,披头散发。
“你忘了这把梳子吗,灵山。这是你从前送我的,好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边。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出阁,你常常来白锦园找我。我们一起上香,采花,说悄悄话。十四岁生辰那年,你送我的礼物,便是这把梳子。”
“你说,桃木绾青丝,可得如意郎,愿我们俩以后都能有个好归宿……”
白若梨说到这里,鼻子一酸,道:“其实,灵山,你不该嫁给周九的。我劝过你,你哥哥也劝过你,你这些年,好苦,我都明白……”
方灵山的耳边仿佛有山海的声音。
永永远远逝去的少女光景,呼啸而过。
她怔怔地,顺从地,让白若梨为她梳头,道:“白若梨,你知不知道,情爱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有时候,不过回头一顾,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哥哥没了。”
“我猜到了。”
两个女人都竭力地克制着。
夜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刮过她们悲伤的平静。
“我明日要出征去边关了。”
方灵山嘴角抽搐着,好一会子,道了声:“知道了。”
“我不会嫁给周九。真的。灵山,七夕那夜,你想错我了。”
“还说这些做什么。”方灵山躺下来,背过身去,面着墙。
“灵山,你和孩子,都要好好儿的。”白若梨起了身,道,“我走了。”
方灵山不吭声。
白若梨一步三回头,又说了遍:“我走了。”
门关上了。
方灵山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