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跪下来:“官家万岁。”
阿九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幻境。
眼前所有的景象,青棠树、宫苑、碧瓦、少年,突然都浑浊颠倒起来,就像有一块大石头砸在水中的倒影里,什么都乱了,什么都碎了。
他的头山崩海啸地疼,遽然倒在辇轿上。
待他醒来的时候,见赵如云坐在榻边,眼泪把手帕都浸湿透了。
赵如云端起药碗,喂他:“官家不过是晌午落下一顿药,便成了这个样子了。臣妾劝您多回,药要记得按时吃,一顿也落不得啊……”
“下了朝,朕赶着给那幅画收尾,忘吃了。就剩几笔,今日画完了。”
阿九抬眼,道:“画呢,拿给知安吧。”
赵如云忙道:“给了,给了。臣妾一见到画,便明白了官家的心意。知安很喜欢那幅画,说要永远珍藏着,将来离宫了,是个念想,见画,如见父皇,如见皇宫,如见临安。”
“这几日,她闹了不曾?”
“如何会闹呢?为父皇分忧,是她应该做的,也是四海九州每一个子民应该做的。”
阿九欣慰地点点头:“知安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好孩子。”
汤药入喉,他脸上的气色略略恢复了些。
他向赵如云道:“朕那会儿,做了半个梦。”
“半个梦?”赵如云淡淡问道。
“是。朕梦到砚山了。看他的神色,像有事情托朕,遗憾的是,朕没有来得及听他说话……”阿九缓缓道。
“官家,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赵如云一边命燕儿收了药碗,一边从腋下抽出帕子掩在唇边。
阿九道:“说吧。”
“方砚山将军,一代名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惜,一辈子没留下个一儿半女。重九这孩子,是方贵妃姐姐的儿子,算起来,也是方砚山将军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了。现时,重九进了宫,方砚山将军大约是想托官家您,好生待他的外甥吧。”赵如云斟字酌句道。
阿九沉默了一会儿。
服下药后,约莫一刻钟,阿九觉得身子的沉钝好了些,他起身,下了地。
“重九呢?”他问道。
赵如云道:“在偏殿读文章呢。这孩子,每日早早起来,很晚才睡。不是习文,就是练武。总也闲不得。臣妾劝他,莫要太累。他不肯听。好强得很。”
阿九往偏殿走去,赵如云给他披了外衣。
偏殿中,烛光亮堂堂的,重九坐在桌案前写字,见阿九进来,连忙站起:“草民给官家请安。”
阿九没有给他名分。
所以,他依然只能在阿九面前自称“草民”。
阿九走上前去,拿起他正在写的字看。
这孩子,果是个聪颖的。
虽长于乡野,字却写得遒劲有力、神韵超逸、笔走龙蛇。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
阿九看了纸上的诗,问道:“你可知这首《定之方中》讲的是什么?”
“回官家,讲的是春秋时期,卫文公的故事。卫文公既高瞻远瞩,又脚踏实地。夙兴夜寐,劳瘁国事。然,卫文公最重要的品质,是秉心塞渊。”重九回道。
“哦?你说说,什么是秉心塞渊?”
“崇尚实际,不繁文缛节做表面文章,才使卫国由弱变强。草民以为,卫文公敢于打破先人之规,是君王之大勇。”
阿九一听,如雷轰电掣一般。
这小小儿郎,如何能见事如此深刻?
“依你说,本朝如何能中兴?”
“草民不敢说。”
“朕命你必须说。”
“官家有中兴之志,不可谓不智。却固守祖宗定下的规矩,重文抑武。以致官家登基以来,国库虽丰,军力却一直不振。被蛮夷之邦,称之为‘弱汉’。天下间,无堪定之将,如何中兴?好比农人种田,只勤耕,不换农具,如何丰收?草民以为,寓兵于农,且耕且战,乃治国之……”
“住口!”赵如云道。她吓得魂不附体,这孩子,瞎说什么?叮嘱他,让他在官家面前表现文韬武略,没有让他胡乱指点江山啊!
这样一番话,置官家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