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同忽穆烈进了营帐。
她一眼看见,帐中桌案上摆着那座老虎灯台。那是她很多年前在互市上买的。她还记得她那时举着灯台说的话:这灯台就是我,每时每刻照着阿布。
她艰难地上前,摩挲着老虎灯台。
烛火照着她,给她苍白的面孔上镀了一层柔光。
细看,她容颜依然姣好。
敖包会上,冠绝大漠七十二盟旗的美人,纵历经沧桑,也是美的。
只是,那美丽中,有破碎的意味了。
少顷,她抬头,看着忽穆烈:“阿布,我想问你,小五呢?”
忽穆烈沉默了。
他亲眼看见小五举身赴海,这样的情形,他在乌兰面前如何开得了口?
但他的沉默,还让乌兰猜到了。
她放下灯台,走到忽穆烈面前:“阿布,你告诉我啊,小五呢?”
忽穆烈道:“乌兰,我对他没有杀心,只要他肯降,我可以赐予他最好的封地,但他不肯,他自己……”
乌兰的唇,颤了颤:“小五死了,是吗?”
忽穆烈伸手,想要来拥她:“乌兰,一切阴霾都过去了,往后,重新开始……”
乌兰笑了,那白茫茫的雾好像凝在了她的嘴角。
“阿布,你刚说,你什么都有了。可我,什么都没了。”
你说,让我同你回家。那么,你告诉我,家在哪儿?
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
“阿布,他已经逃到崖山,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乌兰,他一直未曾投降,想尽办法聚集反芫势力。我到崖山,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劝降的。可我一到崖山,便被他带兵包围了。自始至终,是他想要我的命,你明白吗?”
乌兰的眼神虚无地落在他脸上:“阿布,你总有理由的。你现在终于夙愿达成,一统天下了。祝贺你。”
忽穆烈踉跄一步:“乌兰,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额吉说,长生天给她托了梦,她肚里的孩儿会帮我一统天下。现在思来,你额吉说的是对的。当时如果不是你,段义平就会同意中原的联兵,那年白节,西狼就会被方砚山的合纵计划重创,有覆国之危,怎会有后来诸般顺遂的局面?乌兰,阿布亏欠你。这些年来,阿布无时无刻不想着找到你,补偿你。这锦绣天下,阿布打来了。你要什么,阿布都会给你。阿布与你,还和从前一样,好吗?”
从前。
是的。从前。
从前的阿布问她:“小乌兰,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指着心口,认真地说:“我爱阿布,永远永远。”
数十年过去了,乌兰和他,与从前之间,隔着多少条人命、多少生死呢?
“阿布,你是昆仑大汗,人命于你,如蝼蚁一般。我的第一个丈夫,被你灭了国。我的第二个丈夫,又被你灭了国。我一生都毁在了你的手里。我的生父,我的孩子,我的亲人,都死于你雄心壮志的掠取之中。我恨你。阿布。达里诺尔湖,都洗不清你的罪孽。”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抵在自己的颈上:“阿布,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死在你面前。这是长生天对你的惩罚。”
那句“我恨你”让忽穆烈痛断了肝肠。
他扑上前去,夺她的刀。他绝不能让她死。
然而,她的手,攥得是那样紧。
他腰间的伤口拉扯着,让他难以使上全力。
他额头沁出了冷汗。
那刀锋闪着寒光。
他手臂钳住她的肩,手握紧她的腕。眼看着就要将刀夺下。她使劲挣脱。两人一同倒在地上。那刀随着她的身体,往前倾,竟是随着她的跌落,直直地插入他的心口。
乌兰睁大双眼,还未叫出声来,就被忽穆烈捂住了嘴。
忽穆烈闷声道:“别出声。”
若让营中人看到这一幕,她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他的血不断地往外涌,越涌越多。
乌兰哭着伏在他的身上,浑身发抖,恍惚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阿布,我想杀的是自己,不是你啊。阿布……”
忽穆烈喘着气,他的肩膀宽阔如昆仑台,就算倒下,他依然有吞吐天下的气势。
“乌兰,如果,你与阿布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承受这一刀,阿布倒情愿是自己,不是你。”
他伸手,抹去乌兰眼角的泪。
那泪越抹,越多。
“阿布这辈子,戎马倥偬,受过的伤,数都数不清了,区区一刀,算得了什么呢?很快……很快就会好了。”
他原本是想哄她莫哭的,自己却哽咽了:“乌兰,你别恨阿布,好么?”
乌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阿布,我恨你,可我也爱你。我的恨是真的,我的爱也是真的。长生天知道,我有多爱你。阿布。”
时光多残忍。
如果她从来没有离开草原,如今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垂君前。
他再不是拿胡子扎她,逗得她哈哈大笑的阿布。她也不是在噩梦中惊醒,光着赤脚去王帐找他,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开的小乌兰。
“你快走。”忽穆烈道。
“我要等你好起来,阿布。”乌兰泣不成声。
“如果他们发现我受了伤,不会放过你的。趁……趁现在,无人知道,快,你快走……”
他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到桌案前,坐好。
尔后,肃然命令她:“去榻边,拿毯子来。”
她哆哆嗦嗦地取了毯子。
他接过,披在身上,将伤口盖得严严实实。
他深吸一口气,喊道:“布日固徳,帐前听令——”
乌兰听到了方才那个劫她来的那个军官的声音:“请大汗示下!”
“她非本汗所找之人。驱她走吧。”
“是!”
乌兰摇头,盯着他的伤口。
他压低声音,催促道:“快走。你走了,阿布才能唤军医来。”
乌兰走到帐边,又回头看他一眼,那辽阔、伤感又深情的笑容,像大漠的苍穹,印在了她的脑海。
阿布一定会好起来的吧。就像以往他每次受伤一样。
那个叫布日固徳的军官,冷冰冰的,将牛车驱至营外,便转身去办公务了。
乌兰坐着牛车,奔往崖山。
她要去找老段和小五。
哪怕他们不在了,找到尸首也是好的。
她举目望去,天地这样大,大得可怕。
咸涩的风,卷着浓烈的血腥味儿。
到了崖山,她拄着拐,一步步,到海边。
西狼军队撤退之后,成群的乌鸦飞来,啃食着尸体。
她听到一个声音,穿过尸山,穿过血海,唤她:“乌兰——”
她转过头去。
一眼万年。
段义平浑身湿淋淋地向她奔来。
“乌兰,乌兰,你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老段,你没死,真好。”乌兰的泪淌成了渡船的海。
“我没死。乌兰,你别哭。”他抱紧她:“你听我说,小五和竹晚,还活着。”
“真的?”
“真的。”
在牛牯岭的一处破屋内,几个飞雪门的兄弟围着小五和竹晚,用皂角和生姜揉出的汁,灌进他们的口中,又用炒了的姜不断地擦他们的头顶和脚底。
这是他们向当地渔民们学的,救溺水之人的土法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连呕数口浊水,竟真的睁开眼来。
今日,小五和竹晚相继跳海之后,幸得这几个飞雪门的兄弟,扮作渔民,将他们捞在渔船上。以乌篷蔽之,躲在礁石后头。老段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尚存一息。
小五醒来后,叹道:“你们救我做甚。”
其中一名飞雪门的兄弟跪在地上,泣道:“少主,帮主生前有交代,一定要保您的命。您做皇帝,该殉的节,已经殉了,没有给蛮人侮您的机会,侮皇室的机会。剩下的日子,您不是皇帝了,您是我们的少主,好么?”
另有一人道:“少主,属下收到临安分堂兄弟们的消息,那大兴军首领朱重九发了江湖令找您。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信。”
他摸出信,奉给小五。
小五打开,上面写道:你我兄弟,骨肉血亲,当同心协力,驱逐蛮夷,以全先帝遗愿,以安汉民之心。救百姓于水火,挽江山于飘零。若梨舅母尚在,盼弟携姨娘前来相聚,切切。愚兄顿首。
小五犹豫之际,段义平扶着乌兰进了屋。
母子相见,悲喜交织。
虽各自有伤,心实憾之,但,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活着似乎就是黑夜里的一线光亮了。
在乌兰相劝之下,小五终做决定。
一行人,在飞雪门的掩护下,走山道,去往临安。
几日后,西狼军中大乱。
在漠北的五王子、在漠南的八王子,连同驻守西域的九王子,齐齐奔向临安,三队人马,实力相当,大打出手。忽穆烈的亲信巴图将军,竭力阻拦,未果,反倒卷入战中。
这一场内乱,打得惊天动地。
原来,那日,乌兰的一刀,伤了忽穆烈的心脉。军医拼尽全力,也没能将其救好。五日之后,崖山雨停,在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一代枭雄忽穆烈,崩逝于崖山。
他睁开眼,看如火的红霞,恍惚间似回到了乌兰出生的那天。
一样的黄昏。
一样的霞光。
红日吞云,二煞如亡。
原来,乌兰不止是他的福星,还是他的煞星。
他想起乌兰哭着拿刀抵住颈间说的那句话,阿布,这是长生天对你的惩罚。
他一生冷漠又心狠,杀自己的亲兄弟,将敌人的头颅做酒碗,血屠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动辄下命令活埋上万人,侵吞西漠阿翁的土地和矿山,逼死所有的对手。
他站在万人之颠。
他战无不胜。
他唯一的柔软给了乌兰。最终,死于这份柔软。
忽穆烈弥留之际,神智已然不清醒了,他坐起身来,喷出一口血,看着远方,道:“乌兰,你别恨阿布了,好不好?”
伯颜将军,恐天下大乱,做下决定,秘不发丧。
他拿出忽穆烈的遗诏,宣布九王子为储。
然,天下初定,许多制度仍沿袭在草原的时候。草原汉子,擅打仗,不擅治理国家。西狼内部各方势力,谁也不服谁。
若忽穆烈多活十载,尚可掌舵,护着西狼,度过起初的混乱,进入平稳期。那么大芫朝或可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