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在下虽然不精于卜筮之学,却自信卦象不会错。”
孙原与刘和互视一眼,再望向面前这位三十几岁的儒生,不禁收敛轻视之心,后退一步,孙原微微颔首:“请先生移步一谈。”
三人进了府门,门前的几个卫士尴尬不已,互相看看:怎么这帝都之内还有如此面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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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所在,孙原与许劭、刘和对席而坐,火炉里所煮的水已然沸腾,身边已无侍者,说不得要由刘和这位大汉侍中亲自沏茶了。
沸水激流入盏,茶香登时四溢,许劭望了一眼茶盏,眼中闪过一道神采,赞叹道:“自古以来饮茶之法,皆以茶叶与水同煮,作以味料,而今太守以沸水冲泡炒制茶叶,竟是另辟蹊径,许劭游历天下,亦不得不折服于此。妙哉,妙哉。”
他随手举盏,轻轻一嗅,清芳入鼻,登时神清气爽,便是腊月冬天,亦不觉得有多寒冷了。
刘和方为孙原沏了一盏茶水,听了许劭言语,亦是笑道:“正是。若不是为了这口好茶,我又何必天天都往太常府跑。”
孙原端坐在对面,微微一笑道:“先生说笑了。茶叶采摘之时,潮湿而带有土腥气,积压一久便容易腐烂,白白坏了上好的茶叶。先行晒干,再行炒制,茶叶去湿培熟,便容易储存,即饮即泡,更为方便些。”
“说得好。”
许劭笑道:“见结果,便能预做防范,可知太守对这天下局势已是了然于胸。”
“天下?”
孙原与刘和同时心中一动,瞬间互视一眼:这位天机神相,果然有备而来。
“先生……今日特地来见孙原,到底是为了何事?”
许劭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太守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之上,不知是故作镇定,还是心中自有乾坤?”
孙原的手僵硬在半空,没有丝毫声响。
刘和眉头一敛,轻轻放下铜勺,淡淡笑道:“先生说的可是魏郡的太平道?”
许劭轻笑一声,道:“魏郡河北重镇,东倚大河,顺流而下便可直抵雒阳——便是寻常人皆知道的道理,张角如何不知道,他的得意门生不正是在魏郡替他收敛了几十万灾民么——魏郡,早已是他必取之地,太守亦是他必杀之人。”
孙原苦笑一声,魏郡太守果然烫手,太平道信徒数百万,想杀一个魏郡太守,并非难事。
“先生知道张角要反,为何不直接上疏天子?”刘和挑着眉,张角要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张角筹谋了十几年,天下士子,将有一半已看破不轨之心,唯独当今天子视若无睹。
“天子等的,就是张角谋反。”
他轻笑一声,仿佛随口说出的并非是震动天下的可怕言语,不过是平常的白话。
孙原与刘和瞬间镇住,以他二人,一个是天子钦点的太守,一个是天子最信任的近臣,皆知道天子将魏郡看得极重——其中原因,不正是天子知道张角要反么?
室内寂静如夜,杯中茶水清冽,唯有几片茶叶在茶水中舒展,丝毫不在意这熙攘纷争。
孙原眉头轻抬,眼角余光清冽,淡淡一笑:“先生无愧‘天机神相’之名,孙原佩服。”
“观公子面相,并非是许劭所要寻找的人。”
茶到唇边,紫衣公子微微一怔——
原来,并非为我而来?
那便是为了兄长?
茶入口,滚烫入喉,暖意流遍四肢百骸,他眉眼突然有了笑意,淡淡道:
“先生既是找错人了,自可随意来去。”
许劭摇摇头,不动。
刘和从未见过孙原这般一口将茶水饮尽,那脸上笑意带着不善,他所认识的孙青羽,一贯清风拂面,温和待人,许劭这句话虽是有些无礼,但——真能让孙原如此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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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孙宇和孙原的隔阂——难道许劭是来找孙宇的?而孙原已料中?
手中一抖,茶盏险些撒翻,他连忙起身来,为许劭倒上一盏茶水:“先生当世名士,此来必有所指教,还请名言。”
许劭看着刘和,轻轻一笑:“议郎,你当真以为这帝都城内,都是软柿子、任天子揉捏么?”
刘和手中的铜勺抖了一抖。
“皇宫复道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能瞒得过帝都中的谁呢?”
许劭的目光和他的话一样锐利,复道血案,即使被压了下来,又能压得住几时?那是多少人命?又连着多少丝缕关系?
“你们去拜访了执金吾袁滂,这位袁公甚至让他的亲儿子去魏郡做掾属,堂堂一位太学生,再熬些年头做个议郎,千石的县令、二千石的太守,以陈郡袁家的身份地位,恐怕不难罢?”
茶在盏中泛着涟漪,而整座静室却已安静。
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推理,天子、三公、九卿,乃至执金吾袁滂、河南尹何进等二千石诸卿,还有皇宫中的十三个中常侍宦官,都从一个复道血案中推测出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许劭轻轻放下茶盏,望着对面的紫衣公子:“帝都之内,皆闻孙太守以‘公子’自称,战国四公子能了解七国局势,而今公子对一座雒阳城里的局势,又能了解多少?”
“先生果然有备而来。”
孙原抬眼,一双眸子与许劭的双眼对视。
他突然又笑了出来,冲许劭问道:“先生是神相,能否为孙原看看面相?”
他不说,许劭便已在看了。
许劭看了出来,却未说。
“天地之间,并非所有的言语皆能明言,此是天道,亦是人道。
“天地不语,而人能明辨四季变化、日月更替,这便是人了解了天地规律而从中寻出的因果。”
“公子……心中有结。”
他伸出手,指向自己的眉心:“在这里——”
刘和和孙原一同看着他的手指缓缓移向心口:“——亦在这里。”
紫衣公子一动不动,刘和却看着他的脸色慢慢冷下去,眉眼中亦多了几分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许劭摇头,轻轻叹了一声,仿佛一切皆在那一声叹息中散作了空想:
“公子可知天命不可违。”
一声“不可违”传入耳中,他悄然转身,眉宇收敛,浅浅目光落在许劭身上,道:“先生既是神相,可能看透天道?”
许劭闭眼,又是轻轻摇头:“所谓天道,不过因果,盖因天地之间自有预兆,谶纬之学流传至今,所凭的便是于天地自然之间窥探一二,此便是儒家经学与道学共同之处。”
“然而天道无边而人生有限,凡人一生所寄,皆由因生而结果。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便是窥破了天地大道,故而道家讲求虚静,贵柔守雌,以无为而尽为,方能贯通因果。”
对面的紫衣公子正端着茶盏,闻声不禁手上一抖,两滴茶水倾出茶盏,落在紫衣上,悄然渗了进去,晕了一片。
他望着茶盏中的倒影,眉眼不动,只是淡淡问道:“照先生所言,天地之间一切结果,早已在开始便已注定,那人之一生,又何必拼搏追逐?”
“情不可至深,唯恐大梦一场;卦不可算尽,当畏天道无常。”
许劭凝望孙原的脸庞,凝声道:“苍生命定之劫,皆逃不掉,唯有顺天应人,四百年前高祖皇帝如此,二百年前世宗皇帝亦是如此,当今天子仍是如此,公子——亦需如此。”
对面的紫衣公子哂然一笑,声音骤转严厉一般:
“何谓顺天,何谓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