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夏到中秋,贺鸣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以期让脑中的芯片,放慢老化速度。
助理小陆,从授薪律师,升到了分红律师。
小陆招聘了两个法学院的毕业生做帮手后,仍留在贺鸣的团队里,接手贺鸣分给他的客户单子。
小陆当然不知道贺鸣给他喂业务的真实缘由,因而好奇。
现在行情不好,所里其他团队的律师,要么减员,要么不舍得把工作小时放给下属,贺律师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对他小陆这个爱徒也太宠溺了吧?
若非已经通过各种细节分析出,贺律师是直的,擅开脑洞的小陆律师,又要回家向女友表达“老板是不是爱上我”的担忧了。
不过,对夏氏的业务,贺律师仍坚持每一件都亲自出马,尤其与黄山项目有关的。
毕竟,经常与夏茉打交道,等于没有远离景春莹的社交圈。
中秋这天,贺鸣从太平湖度假村回到上海,去法律援助中心值班。
中午前后,贺鸣尝试给景春莹发消息:“我下午在吴兴路附近的法援中心当值,嘉顿珠宝的总部是不是也在附近?下班了我请你吃饭?”
景春莹很快回复:好啊,沪漂庆中秋迷你饭局。
临近六点,说了一下午话的贺鸣,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听到外头工作人员的大嗓门:“今天是中秋节哎,大家都要赶着回家吃团圆饭的。”
贺鸣走到门边:“怎么了?”
“贺律师,窗口贴得很清楚,五点半就下班了,但这位胡先生还是想请你接待一下。”
胡戈不住冲工作人员道谢,又看向贺鸣。
贺鸣一瞬间,仿佛看到在2077年,瑞贝卡博士放映给他们这些仿生人看的视频资料。
视频中,一座座高档写字楼下,聚集着许多人,有男人有女。
他们举起的标语牌上,所写字样,有“送餐员”、“网约司机”、“察勘定损员”、“护士”,也有“设计师”、“有声主播”、“同声传译”、“网络写手”。
甚至还有与给贺鸣的角色定位一样的——“律师”。
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类,包围了一座座写字楼,抗议与ai技术相关的科技公司,用机器人外卖员、无人驾驶网约车、画稿与小说自动输出器等各种ai产品,夺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饭碗。
但他们,说到底仍只是没有武力值的蝼蚁,除了偶尔喊几声“把工作还给我们”、“世界不应该是机器统治的”,哪敢有什么出格举动。
毕竟,写字楼各个出口,都由魁梧赛过金刚的AI保安把守。
贺鸣清楚地记得,抗议者中的许多人,就像此刻站在贺鸣面前的胡戈一样,目光中没有狠戾,只有悲凉、茫然,以及最后几分祈求从天而降一个救世主的卑微期许。
贺鸣直觉,这位下班后才赶到法援中心、和自己一样穿着整洁职业装的男人,要咨询的,也是劳动纠纷。
贺鸣容色平静地对工作人员道:“没事,请当事人进来吧,我加会儿班。”
二人进到接待室后,贺鸣先晃了晃手机:“抱歉,我先回个消息,约了朋友,请她等我一下。”
胡戈连连哈腰:“是我来晚了,耽搁您了。”
贺鸣和气地笑笑,给景春莹发消息。
景春莹回复:不急,工作要紧,你把法援中心定位再发我一下,我就近找饭馆,然后在里面等你。
贺鸣心悦。
与这个女孩相处,有一种“怎样都不必紧张”的感觉。
遇到麻烦了,不必紧张,她会帮你。
赴约无法准时,也不必紧张,她会调整。
……
见贺鸣放下手机,胡戈开口道:“我是保险公司察勘理赔部的,本月被裁员了。我已经去过劳动仲裁咨询,对方没看内容,只是说,我有权仲裁,但结案前拿不到赔偿。我急等钱用,就接受了公司的不公平方案。没想到今天到了人事部门签离职协议时,公司原来答应的赔偿金额,又减了一半,说我有串通投保人、骗取公司理赔金的嫌疑,之前给公司造成过损失。”
贺鸣道:“骗保是刑事案件,公司当时怎么不向公安机关报案?”
胡戈咂摸出对方的反诘语气,苦笑:“您也觉得这其实是刁难对不?公司一直把我们当牛马骡子地使唤,现在看我们体力不如小伙子了,就要一脚踢开。我给公司干了13年,早已是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应拿的赔偿金,是28万,就这,都要打折再打折,最后只同意给我10万。我们老板去拍卖会买个假古董,都要花500万,他们对老员工,就这样狠心吗!关键是,离职协议还要把污蔑我让公司蒙受损失的句子,写进去……”
悲惨的中年人一倒起苦水来,就滔滔不绝地宣泄着,不再顾得上对方律师时间宝贵了。
贺鸣专注地听着,没有打断胡戈。
贺鸣被瑞贝卡博士定位的AI人格属性之一,就是“倾听者”。
博士说,人类即使到了把自己快玩死的时候,依然将“倾听机器人”视作值得花大钱购买的情绪抚慰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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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鸣为胡戈倒了一杯热水,听对方唠唠叨叨说了半小时。
在胡戈终于停下时,贺鸣才开始做笔录——其实他不用,记笔记只是给人类看的伪装而已。
贺鸣问道:“公司指责你造成损失的理赔案,简要说说吧。”
“今年8月初,在黄山下的一个村子,察勘生猪养殖险……”
贺鸣的笔停了停。
“得到理赔的村民,愿意作证吗?”
“应该愿意吧。还有他们的村支书,是上海过去的挂职干部,姓秋,今天她还联系我,对理赔顺利表示感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