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脸都不要了!”
七月里,吴江府一处小小农庄中,也传来了这样不悦的评语,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报纸丢到了桌上,“这是欺负良善百姓不懂军事吗?竟公然说谎,可见其已撕下面具,益发贪婪无耻了。昌逢一家屈身贼下,难以脱身,十六妹更不得不侧身其中,为反贼做事,当真是委屈至极,令人担忧!”
“嘘。”在他身侧,和他对坐的妻子便连忙举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姆妈若是知道你又偷看报纸,没有专心读书,咱们便又要吃挂落了——连我也要被埋怨呢。”
听到妻子这么说,叶仲韶便忙捉住了妻子的手,放到唇边歉意地轻轻吻了一下,对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宛君,我全听你的,只莫要再把报纸藏起来了——你们都看过了?”
“嗯。”妻子沈宛君点了点头,“是君庸送来的,他也和你一样,大骂青贼无耻,愚弄百姓,无所不至,实在是过于荒唐。”
她所说的正是自己的胞弟沈君庸,叶仲韶是自小在亲戚袁黄家长大,袁黄乃是江南名士,长于边事军务,叶仲韶对于军事是有颇为深刻的理解的,而沈君庸则是自幼便好谈兵,且这几年多次前往京城边塞游历,对于当地山川地形了然于心,这两人,或是亲眼见过战事,或是听长辈讲过统兵要点,因此对于报纸上那篇《我在买活军做水兵》的连载,无不是嗤之以鼻。
他们不是不相信溃兵会去劫掠百姓,而是不相信买活军的兵士会这样着急地去保护百姓,《水兵一》倒也罢了,《水兵二》里,整一篇的记载都完全是胡编乱造——第二期里,说了那个水兵在村口,见到了溃兵在村中持刀逼迫村民,杀了一个敢于抵抗的百姓后,便立刻怒从心头起,也拔刀扑了上去和他拼杀起来,并且心中完全没有了对于杀人的忐忑,以及对这些溃兵的怜悯。
【不敢和敌人拼命,却敢杀害百姓,这样的人死不足惜!】这是文中他的念头,随后,这水兵便发现,一旦单对单的搏斗起来,对面的兵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们的兵刃只能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但对于穿了板甲的买活军兵士来说,哪怕是被砍到了,也压根就不会对要害造成什么伤害,他们穿的是胸甲,又有头盔,敌人挥刀来时,要砍到手臂是不容易的,多数都是朝着躯干,他们闪身躲开之后,瞧准了先一刀,便多数能造成重伤,再一刀出去就是一个人头落地。
他们在平日里进行了很多的劈砍练习,这种单调的大量挥刀实验,使得此刻的战斗几乎就成了一种本能。压根就不存在任何的困难,很快的,溃兵们顾不上□□百姓了,而是改为四处逃窜,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跑不过水兵们。这个水兵记载了自己平时常做的负重跑训练,他们经常要背负四十斤的重量进行越野跑,而此时没有负重,唯独的重量就是身穿的胸甲和头盔,加在一起不过是十七八斤,简直可以说是身轻如燕了。
他们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那些沿着官道往前逃跑的溃兵,并且杀掉了不少,虽然其中有些兵还没来得及劫掠这个村庄,但水兵坚信,若是被他跑到下个村庄去,他是一定会作恶的,因此他半点都没有不忍,反而感到保护了百姓们的满足。
主要的困难,其实不在于杀敌,而在于和当地百姓的沟通,这个水兵是之江人,泉州的百姓们也不会说官话,在船上他就反复地学会了几句本地的土话,‘我是六姐的兵’,‘不要跪,不杀人’,‘回家关好门’,但或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口音不好,百姓们听不太懂,到最后他们这些外地的兵便只好喊起来,‘azoo’!‘azoo’!而本地的百姓,便一下安定了下来,顺着他们的手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由那些会说本地话的十八芝老乡上岸来做向导,进一步寻找上岸的水师溃兵。
这一天的军事,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他们还问百姓们买菜来炒着吃,炊事兵也上岸来做饭,他们这些兵士找了一天的溃兵,个个都杀了几个人,也有些人受了轻伤,军医便上岸来给他们包扎,并且记录了体温。当天晚上,海面上灯笼点点,都在不断的移动,哨声、潮水声和桨声混在一块,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们便收到了消息:福建水师有几艘船乘夜跑掉了,剩下的船胆子小,没有跑出去。
接下来便是一段很长的战略相持期,在这水兵的描述中,水师每晚不是有船‘反正’,就是有船往外跑,海战的情况是再没有过了,他们清扫了溃兵之后,第二天便在村子里驻扎了下来,立刻开班教百姓们拼音,并且查看了耕地,要改种土豆。总之每天忙的都不是一个士兵该做的事,如此到了第七天,水师射箭传书,集中了剩下的力量,分为三条路,想要从中切断这条突入陆上的人马和船上的联系,并且联合泉州城的守军,派了精兵来劫杀上岸的这支水兵。
虽然前面的叙述也无疑夸大了买活军的勇猛,但最让叶仲韶和沈君庸反感的还是接下来的部分,水兵说,本地的百姓们一看到船只的动向,便立刻前来示警,让他们尽快逃走,并表示愿意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双方不由发生了争执,最后还是水兵们守在村口,让百姓们尽快逃往山里——泉州城是可定进不去的,城门早就关起来了,现在百姓们是只出不进,都从西门往附近的乡镇里逃跑。
为了渲染买活军得民心,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谁不知道百姓都是畏兵如虎?便是敏朝最强盛的时候,也没有人写这种东西的,最没良心的文人,也就是不去提及民间因兴兵而起的种种惨状而已,谁知道买活军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完全开始编瞎话了,甚至到达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且不说肉麻至极的彼此争死,只说什么兵士开班教人识字,这是兵士能做到的事吗?不是说自己随便认得几个字,就可以做老师的,至于说查看土地,这种也无非都是欺负读者没有实务经验,按这个兵士的年纪来说,前文提到了他今年十九岁,之前都是打鱼为生……这样的人懂得什么种田啊!破绽百出,还是那句话,脸都不要了!
这第二期,便完结在了岸上水师与泉州城的守军同时来袭,这支孤军决定结阵死守,为百姓们争取逃跑时间的节点上。这种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还不肯一次性胡说完的缺德做法,便更让人生气了,既然现在泉州已经落入敌手,买活军还在不断向福建道内的州府用兵,一副要将福建道收为己有的样子,那么便可以肯定,这个水兵应当是没有死的,所以这一次的险境也一定是平安度过,叶仲韶一面觉得荒谬胡说,一面又忍不住好奇他会如何脱险,毕竟买活军在岸上这一侧的队伍不过是百余人,而水师、泉州守军却是动用了至少上千人前来攻打,按照道理,他们是很难幸免的。
“说不准下一期便告诉你,这个水兵死了。”妻子便和他开起了玩笑。
“那就更可恶了,怎么能把这个……这个主角给写死!”叶仲韶立刻表示了更高的反感,“唉,买活军做事,真是随心所欲,没有丝毫廉耻可言,简直难以想象昌逢夫妻在其中是如何委曲求全。”
沈宛君自然不会反对丈夫这绝对正确的见解,只是问道,“那,十六妹的信该如何回呢?船都雇好了,若是不去,只怕凉了她的心。”
她说的是最近报纸上在议论的另一件事,那便是关于缠足带来的危害,这件事引起的议论当然不如买活军出兵泉州这样的大新闻来得广,但其实影响到的人家半点都不少,因为谈到的是和子嗣、生死有关的事情,大多数会给女儿缠足的人家,读到这篇文章后都会有所触动,而打算给儿子说亲的人家自然便更要小心了,缠足女子会难产,婴儿也会更孱弱——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宛君也缠足,不过她自己的身子是很好的,生下的孩子也都很康健,没有一个夭折。但叶家可不会因此放下警惕,他们家亲族朋友之中,难产夭折的女子随随便便都可举出十几个例子来,说起来的确比农妇是要高得多。只是从前无人把缠足和难产联系在一起而已,一旦有文章道破了其中的关联,便立刻恍然大悟,此时再看去,在在都是证据,教人怎么能不后怕心惊?
便连老夫人,听到这个说法,也是悚然而惊,亲自要来报纸研读过了,并且和沈宛君商讨了半日,隐晦地问起了沈宛君她们姐妹依照买活军的办法避孕的效果——她此前一直是知道的,只是没有细问,而一旦沈宛君告知她买活军所言不虚,老夫人便立刻表示,叶家的女儿从此以后不准缠足了,而且找的儿媳妇也不能是缠足女,甚至还进一步地打听起了买活军所说的矫正鞋垫,是否可以在吴江本地定做。
不错,沈宛君按照买活军在报纸上刊登的办法避孕,已经有几年了。他们家已经有了五子三女,沈宛君如今也三十多岁,步入中年,加上家居狭窄,又无人帮忙打理家务,几年前听医婆偶然谈起了买活军处的避孕新法,便兴起了控制产育的念头,从医婆处要来了买活军刊发的避孕小册子——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买活军的文章呢。
既然妻子有了这个想法,叶仲韶也就完全赞成,他平时要在学馆读书,家务由妻子打理,还要养育儿女,本也就觉得妻子颇为辛苦,既然有了这样的文章,他也不会因为是买活军传播,便对此完全嗤之以鼻,是很可以配合着试一试的。
由于沈宛君的信期非常的规律,而且按照文章介绍中的办法,可以分辨自己的排卵期,又精于计算,许多家中亲眷都向她请教计算安全期,如是几年下来,居然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