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赛巴斯迪奥。”
“尊敬的主教,早上好。”年轻的小伙子惊跳了起来,反射性地将自己手中的小雕像藏到了身后,菲力佩主教轻轻地叹了口气,慈爱地说道,“小伙子,把它拿出来吧,我已经听说到风声了。”
弗朗机人便涨红着脸,慢慢地把手里的小像拿了出来——不大,手指头长,是个少女的半身像,没有上色,如果说它是赛巴斯迪奥和未婚妻之间的信物,也不会有很多人怀疑,不过,这个少女穿的是买活军的服饰,她手里攥了一把凌乱的东西,菲力佩主教观察了一下,是稻穗。
“这是我准备拿去卖钱的东西,主教。”赛巴斯有些祈求地说,“您知道,我在雕刻上有点儿天赋——我父亲是个木匠,壕镜这里的买活军有佩戴这种雕像的习惯,我就想……我就想……”
“你想把它送给女俘虏营的太太,是吗?”菲力佩主教说,“听说,女俘虏之间流传着新的信仰,而且她们对此普遍很相信,因为买活军的医生展现了神迹,治好了加路也家的玛丽安娜。”
这消息已经流传到男俘虏营来了,可见这种新的信仰传播得有多广泛,岛上这一两万的洋番,不论黑白,普遍都非常喜爱这个说法:谢六姐就是圣经中曾书写的东方三贤人之一,在主和主的神迹都已经隐没的时代,三贤人是世间最后的孤星,人们敬奉她,就像是敬奉主一样虔诚,死后经由她的担保,他们也能上天堂去。
这样的说法,非常有效地缓和了岛上的氛围,甚至有许多隐藏在野外的胆怯黑奴,不知怎么也给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让他们鼓起勇气,找到自己的同族,央求着回到社会中来——在此之前,有很多非常虔诚的黑奴,他们是不敢和买活军发生接触的,因为买活军的规矩要求他们放弃和教会的联系。
而这对于信徒来说,就意味着死后要下地狱经受永久的折磨,对虔信者来说,永恒的冥世与短暂的现世相比,他们更看重冥世的利益。因此,他们宁可睡在野外,偶尔来做一点活换粮食吃,或者做些小偷小摸的事,也不敢正经过来做活。
但现在,这故事流传开来之后就不同了,传说中,是总督府的二小姐玛丽安娜在高烧中受到了神的启示,当时,玛丽安娜认为自己的高烧是来自魔鬼的诱惑和预言,预言她因为家族的罪愆,将要被拖入地狱,遭受永久的惩罚。
但是,在生死关头,勇敢的修女玛丽亚将她送到买活军的医院,买活军给予了她一种神药,玛丽安娜便立刻感到了清凉与舒适,身上的所有疾病都消褪无踪,在清凉无边的解脱感中,她好像见到了无形的亮光,那道亮光对她说,“东方的贤人重新降临到了世间,她将接管世界,将此地变成地上的天国。她的手可以宽恕你们与生俱来所有的罪过,那抚摸过神子,为他送上礼物的双手,将会主管天堂大门的钥匙。”
就这样,玛丽安娜痊愈了,用了三天便完全退烧了,而且,她还得到了买活军送的礼物,这个腰撑,很好地缓解了她病弱的体质,让她重新获得了健康,可以健步如飞地行走如初,她回到俘虏营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宣扬了自己的神迹。
女俘虏们对此也深信不疑——原本她们都见过玛丽安娜垂死的样子,这样的重病,就算能够痊愈,也非得躺上两三个月不可,可玛丽安娜三天就回来了,而且笑容可掬、精神焕发,和原本那昏昏沉沉的样子判若两人,谈到谢六姐便是满脸的虔诚,她现在绝口不提教会了,而是谦虚地把自己的痊愈全都归功给谢六姐。
说实话,这样的神迹可要比什么地涌甘泉、肖像流泪要来得可信得多,菲力佩主教非常清楚,医术是传教的关键,排解病痛——这是最高等级的神迹,教会经常传说某某雕像、某某甘泉、某某大石有排解疾病的效果,并且能从参拜此处的信徒中找到很多例子,认定为神迹。
每一次认定神迹,都意味着教会收到捐献的上涨。而那些自以为自己的病痛有所缓解的信徒,不过是有些小小的不舒服而已,即便他们的脚气因为赤足朝拜而得到了痊愈,他们也会归功于神的恩赐,这可和玛丽安娜小姐的事情不能比,三天就把一个垂死的高烧病人救了回来,女俘虏们怎么能不采信她的说法呢?甚至于在男俘虏营中,现在偷偷开始膜拜东方贤人的士兵也不少见。赛巴斯的小木像,如果不是想要自己膜拜的话,那也是卖给俘虏营的人。
菲力佩主教并没有受到买活军额外的礼遇,他也被投入俘虏营中,一视同仁地被剃了光头,换上了麻布做的粗糙囚服,这是习惯了细白棉布的皮肤很难习惯的触感,稻草透过麻布,继续刺激着皮肤,因此他很快就起了一身的疹子,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痊愈。
这样的主教是很难继续维系自己的威严的,而且,买活军对于男俘虏们使唤得很严厉,俘虏们回到营地几乎都已经累得只想倒头大睡,主教就是想要说些什么,也没人理会。他自己也不空闲,由于他不能干体力活,主教便被派了做面包的活,现在他每天要揉几百斤面团,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是很重的活,主教的手臂因此逐渐变得粗壮。
菲力佩主教受了委屈,但这也比丢了命强——话又说回来了,一般来说文明国度,对于宗教人员最严厉的处置也只是驱逐出境,如菲力佩主教这样的大祭司,也往往能受到一定的宽待。买活军的铁面无私让他相当委屈,但菲力佩主教找不到人说理,也不可能像老朋友那样服毒自尽,天主宽恕老马士加路也,他实在是过于高傲了,完全无法承受一丁点的失败。
在困境中忍耐半年,随后回到欧罗巴再做打算,这是他的想法,当然,很多士兵对归乡的路忧心忡忡,他们不知道商船愿不愿意捎带他们——又或者会不会干脆把他们绑在船舱底,给他们服用酒精和药物,让他们成为那些昏头昏脑的水手,商船们就是这样抓水手的,在有黑奴以前,几乎所有的底层水手来路都不干净,他们就像老鼠一样,是活生生的消耗品,一趟远洋航程差不多就能死上一半。这些商船可没什么清白的,大多数时候他们或许是老实的商人,可适当的时候,他们就是海盗。
女俘虏们也尤其要担心这一点,她们过来的航程就不容易,一般都是依附着教士团体,或者是跟着自己强有力的亲戚,否则,女人在船上很容易招来麻烦,没权没势的女人更是如此。她们不愿意留在壕镜,但是又觉得自己回家的希望很渺茫,在买活军把男女分开以前,这是女人们普遍的情绪。
不过,教士们要回欧罗巴还是很容易的,基于信仰,不论是水手还是船长,都对他们以礼相待。传教士在船上也能起到作用,他们可以为死人做法事,可以组织祷告,也可以兼任船医。菲力佩主教虽然失去了大教堂,但是这不算是他的问题,他有把握在半年后,把教士们和买活军的消息一起带回果阿去——可怜的杰罗尼莫,要把他抛在买活军的地界里了,希望他能找到回家的路,或者至少能设法去京城,和汤若望呆在一起,保留教会在东方的最后一丝火种。
有这样的计划在前,菲力佩主教便始终没有失却了自己的从容,他甚至还有闲心琢磨揉面的办法——他认为或许可以设计一台脚踏板机器,用畜力带动来搅和面团,取代人力,否则,十个人要做三百人份的面包的话,这就是让人生畏的苦活,或者人们可以随和一些,干脆就吃米饭——菲力佩主教甚至还主动出面交涉,请买活军把面粉供应换成了大米,并且争取到了一些食材,为俘虏们做了一份家乡的海鲜饭呢!
他把这件事视为自己在逆境中的小小成功,甚至几乎在这样的生活中也找到了乐趣,菲力佩主教不算是最聪明的人,但是他到底也是主教,精通汉语,并且掌握拼音,掌握初级算数,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而且,抱着知己知彼的态度,去听听买活军的‘科普课’,在主教来说也不失为是一种娱乐。
虽然这些科普课的学说有些荒谬得让人发笑,但这至少是对于一些问题的解释,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又让人非常好奇的问题,天空的尽头在哪里,宇宙的中心在哪里,太阳和月亮上是否居住了人类,这些问题是无用的,但却天然让人着迷,所有人都试图解释它,用各种各样的迷信,买活军的迷信似乎特殊一些,他们管这个叫做‘科学’。
科学和迷信之间的区别在何处呢?菲力佩主教对这一点简直有些趣味盎然了,他总结着,观察着买活军在这些课程中的矛盾表现——太多了,简直不可细数,有很多事情,连科普课的老师都有些将信将疑,似乎连他们都不怎么相信。
比如说,这世界上所有的哺乳动物,也就是幼兽出生后需要通过乳汁来摄取营养的动物,都有共同的祖先——一只和老鼠一样大小的,叫做始祖兽的东西,而且,它生活的世界里,始祖兽的地位非常的卑微,主要靠吃虫子过活,那时代的霸主,是一种叫做恐龙的巨型生物,和始祖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能轻易地长到几十米长,大小和一艘海船相当。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如果说买活军居然把黑人、白人和华人都归为同一个祖先,并且把人类的发源地定在非洲,严重地辱欧、辱白的话,那这样的课程内容毫无疑问是侮辱全人类了,而且荒谬到比所有神话故事中天神的起源都更离谱,但因为这是谢六姐发下的教材,人们对此依然是全盘采信——主教发现,虽然买活军声称自己信奉的是科学,但是,他们运用的逻辑依然是属于迷信的:为什么相信?因为谢六姐是真神在世。
但是,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谢六姐,也没有亲眼看到她的神迹呀——可是,买活军的兵丁们看到了,来往于壕镜的商人们看到了,那些都是有理性的,杰出的人,抛开了买活军的那些仙器不说(不是每个人都见识得到),从逻辑上来说,人们相信这些荒谬理论的最根本原因是,这些理性的好人都认为谢六姐是神,他们也没有理由说谎,那么她就一定是神。
这个逻辑是很棘手的,因为它和教会的逻辑恰好重合了,传教士们在传教时往往会被一些高傲的异教徒询问:你们为什么会相信这样的故事?你们真的相信他复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