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定要说的话,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恩怨,小曹不就早把它置之度外了吗?只是在狭窄的渡船里,以这样一种略微狼狈的形象,重新出现,对于他的自尊来说,似乎总略有一些影响。但要仔细解释自己并非是不注意卫生呢,好像又太过刻意了一点,于是,最终他也只是对着两个女孩的方向,含糊地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便趴在包袱上,半是装的,一半也的确累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完全沉浸到了黑甜乡里。
这样睡了大概一两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虽然腰酸背痛,精力却恢复了不少,小曹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钻出船篷,在甲板上用随身携带的茶水漱了漱口,又往嘴里含了一枚薄荷硬糖——这个东西,不知不觉间也在买地流行了起来,主要是因为含在口中,呼吸间能感染一些薄荷的香氛。
六姐既然喜好洁净,这种本来属于殷实人家的习惯,也立刻扩散了开来,只是比起冰片这样昂贵的药材,随处可以种植的薄荷,显然更受百姓们的欢迎。像是小曹这样不差钱的小青年,都是常备几枚在口袋里的,若是中午吃了蒜,含上一枚,下午也不至于被自己熏着了——他工作时多数是要戴棉纱口罩的,倒也影响不到别人。
含了糖,又借着手搭凉棚的机会,隐蔽地嗅了嗅腋下,感觉也还可以忍受,小曹运了运气,又钻回船篷里,这时候,和他同行的小曲,已经和其余船客聊得很好了——大家都是考过扫盲班的人了,平时也都各有职司,倒也不必在这样拥挤的航船中还要学习工作。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谈打发时间。
这一船的客人,也都有那么一点儿身份——船新,船钱也就贵了那么一点儿,农户、力工还是更愿意坐便宜的小船,对于价钱不太敏感的,比如小曹、小曲,一个是技术员,一个是厂里的常务主任,还有那两个晚橙女娘,小曹听他们谈了一会,琢磨出来了,他们是买地考察团的人,刚去了叙州考察回来,也要去云县向六姐汇报具体情况。
原来是大有前途的吏目!这下,小曹本来三分的不好意思,简直要变成五六分的自惭形秽了。他恨不得立刻掏出口罩来戴上,臊着脸低垂着头,简直恨不得要再睡一觉了——若不睡着,接下来可很难收场,小曹已经预感到,现在既然他已经醒了,那,话题就要向着他不愿意见到的方向滑过去了。
“……时间上恰恰好!”
果然,小曲已经和金娥、小黄两个人很投缘了,并且很想和她们搭伴坐车——从衢县到云县,四日的路程中,三日是在坐车,这马车就有讲究了,有专门的男车厢、女车厢,也有男女混乘的。小曲和小曹,就显得有些尴尬,小曲是女娘,小曹是男丁,他们是分开还是一起乘呢?
倘若分开的话,就牵扯到资料的保管,路上的花费凭证,是很麻烦的。若说单独包一辆车,那影响其实也不好,额外的花销又该谁来负责?若是乘最便宜的混乘车的话,在逼仄的车上要和别的男丁挤在一起,小曲显然不太乐意。她确定了考察团的人手,按着马车载量去算,还有两个空位去拼一拼,便很想和他们一车——这里的问题主要在于小曹,所以她很热衷于展示小曹的出众,这也就免不得提到了最近这段时间所有人话题的中心:大运动会。
“……是呀!这时候能去云县,有个住处的,运气都是不错!听说现在云县那边已经严管起来了,只要在云县没有落脚处的,都要劝返,或者让他们去吴兴县落脚,组织他们去登山游玩——太多人往云县赶了,都想去看大运动会,也是为自己家乡的健儿助威!”
“那如何证明自己在云县有落脚处呢?”
那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儿,小曹认为她大概刚来买地不久,对什么似乎都觉得很新鲜。现在便立刻发问了起来,她过一会,会仿佛无意一般地偷看小曹一眼,秋水明眸中似乎总含着盈盈笑意,很难说她对小曹现在的形象到底是否存在反感。这样的捉摸不定,正符合小曹对很多女孩儿的认识——女孩儿几乎都是不可理解的生物,虽然他也和很多女人共事,并且能够愉快合作,在谈公事时也没有无法对话的感觉,但是,一旦来到了一些较私人的领域,他就立刻如坠云雾了。就像是之前的事情,按照道理来讲,彼此聊得也还挺愉快的,又有贵重的水果作为赠礼,她们应该会来才对,为什么不来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像是我们有纺织厂的公函,说明是来开会的,那就没什么问题,大不了去兄弟单位借宿嘛。你们这些吏目也不必说,既然是来公干的,发函单位都会给准备住处。或者就是在云县有亲友,可以投宿的,能拿得出通信证明也行,要有客栈的回信,证明自己留了房间也可以。”
“除此之外,便进不去了,周报已经刊发了解释——城里挤了太多人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云县的许多食物也是城外运来的,人口太多了,东西不够吃,物价会随之上涨,这且不说,公厕跟不上运送的话,连便溺都不好处理,会影响到整座城市的卫生——这可不行,这样的话,六姐不就不欢喜了吗?”
这是个很有力的理由,因为大家都知道,六姐是最喜欢洁净的,两个女娘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小曹却因此更尴尬了起来。好在小曲接下去就拿他举例子了,“就像是我们曹技术员,就是最爱卫生的,倘若不是为了工作,他是恨不得一天两个澡,每次厂里大家伙去打毬,回来了别人擦擦汗就去上工,那味儿——就小曹还得张罗着洗个澡。技术员很多都有洁癖,最近这段时间,为了赶上攻关小组的汇报,他没日没夜的加班,连睡觉都顾不上了,这才把洗澡给略微搁下。我们在赶船的前半个时辰,他还在写报告呢……”
她完全是为了打消考察团的顾虑,为了蹭车而做的解释,无形间又自然地提起了纺织厂的天高社,“可惜了,就差一步,就能代表我们衢县去参加表演赛,不过,我们去给天高社助威也不错,友谊第一嘛,出了衢县大家就都是同乡了。我们从天高社那里匀了好几张门票来,想着送给相好的朋友,也一起给天高社壮壮声势!”
这是要用运动会的门票来做交换了——也可以说是交朋友吧,毕竟,票是很紧俏的东西,就算考察团自己有票,他们在云县难道就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想要去看而弄不到票子的吗?对于拼车来说,这份人情其实是够大了,甚至还有些过分——这也显示出小曲在人际交往中,把自己放在了较低的位置,作为厂里的干事,能和几个前景很好的吏目交好,将来不管是厂里的公事也好,个人的发展也好,显然都是有利的。
但是,小曲的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两个女娘对视一眼,突然间花枝乱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黄忍着笑问小曹,“所以那晚,你们还是输了呀?”
小曹便红了脸,只能摸着后脑勺讷讷地称是,再没有了那天主动去邀请她们来助威的从容。他有些含糊地对好奇的小曲解释,“还不是老刘……他说请些女娘来助威,免得被天高社比下去,弱了声势……他又不敢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