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一开,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番人们打起架来是悍不畏死的,这些庄丁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了,但毕竟是措手不及,在人数上也没有优势,顷刻间便被冲散了,在那之后,又有张家村山民中,熟悉鹤洲城的人来带路,把这些庄丁集合的地方都给攻破了,前后两日的功夫,鹤洲城之乱遂告平息,那些核心首脑,都被抓起来扔到城外去,等之后买活军的兵丁来了发落,汉番联军也不闲着,这就准备开始收尸埋尸了——这活大家也都愿意干,因为毕竟也是有油水的,至少那些死人身上的衣裳,或者房子里的财物,都能蹭一点儿便宜,不过,这点考虑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不曾明眼了。
别人海伢子不知道,他这里,见着大人也还罢了,见着孩子的尸体之后,真是无心去搜检他们的尸体,或者是这些空房子里剩余的财物,心下好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说不出的沉重,甚至不敢多看尸体,推车时都是撇着头,很快众人便运了一车尸体出去,此时烧尸的大坑也挖好了,里头堆满了各处砍来,以及城中各家自愿贡献出来的柴火,见人来了,浇油点火,很快便是火光熊熊,众人又赶紧张罗着挖了防火槽,免得火势到处蔓延。“可以烧了!”
“等等——先烧孩子吧!”
海伢子哑着声音止住了水伢子的动作,“趁火还干净!”
火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但水伢子一怔之后,也默不作声地止住了搬大人的动作,海伢子抱起一具童尸,只觉得轻飘飘的,还没有平时挑的担子沉,大概也就二十来斤。
他喉头仿佛塞住了什么,吞都吞不下去,注视着大火顷刻吞没了那肿胀的面孔,衣角在火光中化为飞灰,海伢子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记不了这副画面,十七个孩子,被他一具具地抛下坑里,那种气味,那种画面,那跳跃的火光……
他彻底地蔫巴了,甚至顾不上去围观终于抵达的买活军,这些兵士们之前来了几个,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和番人、山民都是无法交流的,但大家已经震惊于他们的勇武,这会儿成群出现,军容更是振奋人心,但海伢子完全无心留意这些,他干完活便失魂落魄地在火坑边上徘徊着,时不时被叫去搭把手:坑里要经常腾腾骨灰,再继续添柴,否则就满了,烧不了了。
“到底是小孩,没有什么灰!现在烧大人了,味道更大,剩的也多!”
“唉!都是造的孽!死了这么多人……买活军真要有说的那么好,要是不闹腾,还不是等着过好日子呢?”
并不只有他一人面色沉重,大家也是唉声叹气,看不出多少欢喜,反倒是番族们因为见到了真祭司,格外的雀跃,他们不太在意汉人城里死了多少人,反正那都是汉人自己的纷争,只要不波及到番族,就是胜利。海伢子们麻木地做着这些,中间时不时有人被叫走去询问什么,但他们也没有留意,又过了一会,有人也过来了。
“老乡,我来帮你噻!”
领头的人会说点两湖道的官话,是勉强可以听懂的,这些形容特异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话也不多,接过海伢子们手上的锄头就开始做事了,他们对尸体的表现也很平淡,并无丝毫的忌讳,立刻就探身在土坑边上,用锄头把骨灰和草木灰撅到了担子里。
“是买活军的兵丁吗!”
老乡们不禁大为震惊,甚至显得束手束脚起来,有点儿受宠若惊,他们万万没想到,买活军的兵爷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差使他们当牛做马不说——甚至还会帮着干活!
“可不敢让兵爷们做这个!”
很多人都想把锄头抢回来,是当真不敢让军士们干这种下贱的脏活,海伢子也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推让,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一向平静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也随着局势的发展而恐慌、紧张、兴奋,可没有一刻,他心底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说不出的迷茫——海伢子知道,生活不会再和以往一样了,他之前也做了种种的考虑,他要巴结买活军的兵爷,去拼一条新的前程,等等等等……
可现在,这些想法全都不翼而飞了,他总想着那些毫无生气的,幼小的面孔,他感到了十分的不解:怎么……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为什么打架的不是他们,可最后死的却是他们呢?
“兵爷——”说出口的时候,海伢子是不假思索的,他问,“十七个孩子……他们是因为张大户和县令打架而死的么?”
这时候,他们已经安置好了死者,也把带头打架的人都抓起来了,会说本地话的兵爷,笑容可掬地上前安置着大家,夸奖着他们的勇敢,而海伢子对这个语言相通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兵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似乎也显得很惋惜,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些海伢子现在还听不懂的话,什么最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而地主的恐惧,正让两湖道的乡下地方,陷入了这样的无序之中。
海伢子也只要明白这点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要是大家都早日知道买活军的好,早点抱起团来,不叫山下的大户把我们抓下去,这仗就打不起来,只是百十个人打斗,秩序——秩序就不会乱。”
秩序,多新鲜的词儿,海伢子反复地回味着这个词的味道,他和周围几个逐渐熟识起来的邻村汉子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对兵爷坚定地说,“我们愿意走山串寨,去山里的汉民庄子,把他们都串起来,让他们知道买活军的好——芷江、靖州那里,也有大户,也有县令,我们去和那里的山民百姓们说,让他们不要中了官老爷们的计,不要和买活军作对……”
“这样的话,秩序能好起来吗?兵爷们,这样,是不是就有秩序了?”
海伢子也知道自己有点啰嗦,但他停不下来了,他只是反复地讲,“哎呀,那些孩子们——孩子们是不该死的呀,兵爷,孩子们是不该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