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除了改名,暂不做什么改动,这名字改了以后,促进会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就算不是叙州老乡也能入股……”
老七登船之时,船舱里已经有好几个乘客了,都是坐在自己的‘雅座’里,和邻人搭话,见到老七来了,也友好地打个招呼,说完了这一茬,便有人来询问了,“兄弟,你也是调走的?考了多少分?调到哪儿去?”
“多少分,不记得了,大概是合格了!我调得远——调到虾夷地去!”
“虾夷地这么远?”来搭话的人一伸舌头,看着老七的目光有点不同了,“兄弟,你这——原来的身份不简单啊?那……那得恭贺你!就这还给你考出来了!不容易,不容易!”
毕竟是当过官的,就是会说话,胆子也大,就算是装样吧,可也没有退避舍,而是继续和老七闲聊着,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一般人,一听说他要去虾夷地,那还不是吓破胆了?——叙州老一波的官吏,现在还能维持官身的很少,因为一个月前的那次吏目考核,严格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摆明了这是卸磨杀驴——
前半年,买活军刚刚执掌叙州权柄,颁布的政策其实还算宽和,虽然清洗了一道,把中兴会的人都清洗出去了,但余下的吏目还是有个盼头在:买活军在这点上是没有怎么歧视他们的,政策和其余州县一样,如果想要留任,那就要通过考试,只是在叙州这里多了一个规定,考试没通过的,永远不许在叙州本地再考再当吏目,这在外地是没有的,但当时也有说法,说这个规定只是从叙州开始,之后还会往各地铺开,大家最后都是一样的,因为买活军把敏朝‘异地为官’的不成文规矩,还再扩大了一点,他们基本上也是鼓励异地为吏目的,因此,除非能通过第一次考试,否则本地的吏目想要再做官,就只能是去到外地再试考了。
好吧,有这个盼头在,似乎中兴会的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在过渡期,这些侥幸逃过清洗的吏目,也是个个绷紧了皮,舍生忘死地为新衙门干活,丝毫不敢留力。这么着过了多半年,等到收了一季庄稼了,叙州城里城外也都被消化好了——好了,考试来了,大家一看卷子,完全傻眼,这个难度,这是根本就没想着让人过啊!
不管是不是针对叙州,反正,这一次留任考试的难度就是远超别处的卷面,过去半年来想方设法收集到的曾用卷,根本就没起到参考作用!就这难度,摆明了是要卡死绝大多数叙州吏目,还叫人无话可说,考试的机会都给了,考不过,这你怪谁?
这时候,就算是恍然大悟,也已经迟了,一般来说,买地消化一个地区,也只需要一两季的收成,百姓们就能见到好处了,而叙州这里又不一样,一来百姓们是见到了好处,二来,叙州军营也建好了,两千的精兵镇着,公审大会才开过没有多久,人们胆气也早寒了,谁敢和衙门做对?真要说鼓舞百姓农户,要出去闹事,那半年前那些老爷们的下场,岂不就是为你们准备着?
就算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身为污点地区的吏目,也得生受着,考不过的,唉声叹气另谋生路,也有人想到外地去备考的,衙门倒也不阻止,听说现在招考吏目的考试,早就不比从前那样简单了。若是能考过,那也是本事,从小吏重新做起,或者还便宜一些,至少考的地方可以自己选择。而还有一些通过考试的吏目呢,他们虽然能原级(或降半级)任用,但也要调职去外地,可想而知这外地绝不会是云县、羊城港那样的繁华地方,一般都是内陆偏僻山区,正缺人去奔走干苦活的——
至于说分到哪里,是川中这里的偏僻地方,还是说出了川,到大江下游买地的山区去,这就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定了,但按叙州人自己的归纳,其实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大概来说,原本和中兴会走得越近,就越容易被打发得远远的——所以,老七一说自己去‘虾夷地’,这岂不就让人由不得要倒吸一口凉气了?居然是去虾夷地这样的地方,可见在买地衙门心中,老七原本和中兴会走得有多近!
可见这是个多么危险,多么有嫌疑的人物——但,退一步看的话,这个同渡的旅人说得也有道理,这也可见老七的运气有多好了,这样近的关系,居然还被他洗白了自己,没有牵连判刑,甚至还保住了职级,这不能不说是老七的命硬了。
在老七来讲,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地方,因为他原本实在是在一个非常敏感的职位上——他是被张女子提拔上来,主管夷人转运的运输使,虽然在他来讲,他和张家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完全是因为考进叙州原衙门之后,因做事细心,任劳任怨才得的提升机会,又恰好那时候这个职位出缺,便被调配了过来而已,但在外人看来,他主持着夷人转运,这是完全关系到几大门阀利益的事情,怎么会任用外人呢?
他必然是铁杆的张家党。按照一般的规律,他应该被不由分说打做同党,送去矿山苦役才对,实际上老七的大多数同事也都是如此,老七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就被查清了和台下那些事情无关,不但没有获罪,反而还被允许参加留任考试,最后并且还真的保住了职级的!
这么想来,虽然骨肉分离,但他已经是非常幸运,不能再奢求什么了,自然也万不敢对买活军有什么埋怨——只有这知足是绝对真诚的,除此之外……得知调令的那一刻,老七心里也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庆幸、怅惘、畏惧、不舍,或许都兼而有之,这会儿靠在黑黝黝的船舱雅座里,听着舱内各处传来的咳嗽、呻吟、走动以及谈笑声,心底的不安又再度涌了上来,他一面安慰着自己:有线电台一修好,真就是天涯若比邻了,虾夷地再怎么偏僻,只要有电台,就能把消息传过去,他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开家乡——
可是,另一面,他自己也忍不住提心吊胆地担忧了起来:虾夷地、苦叶岛,那都不算是彻底的买地,是蛮夷新拓之疆,条件艰苦是不必说的了,要和夷人打交道也是不必说的,更让他害怕的,是虾夷地的主事者……
听说曾是个大海盗,也是个不安分的,因此才主动出海开拓,这……和叙州前些年的情况比较,岂不是一模一样吗?又是一个事实上的半独立诸侯……
曾经是地头蛇的老七,现在作为买地派出的代表,要到这样半自治的新拓疆域去任职时,才真正理解了多年前买地使节团的感受,他担忧的东西那可太多了,诸侯和宗主的关系,派驻干部的安危,还有——曾经发生在叙州的大清洗……将来不会在虾夷地再来一遍罢?他老七是什么运气啊,这样的动荡还得经历两次次,这一回他是平安过关了,可如果还有下一回呢,下一回,他会不会一头栽进去,再没这么好的运气,到底还是死在了这地方和中央的冲突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