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先生,我有一点是特好奇的——”
今儿这堂课讲的主要就是燃料布局,大概因为这一点对小冰河时期的北亚实在太重要,很值得大说特说,上完了之后,老师这里辞出来,屋内一时十分扰乱,有些来听课的少年人,明显没有什么职司,就不留下来接待使节团,而是跟着老师一起退出屋子,艾黑子他们则在张罗着去给老祖宗行礼问好。也有些好奇的学生意犹未尽,追着老师讨论更多。
周老七就注意到一个少年——或是少女,大概是年纪尚小,都还没开始留头,或者是学习买地,总之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寸发,追着老师问道,“您刚说的这些话,我总结下来就是一点呗——树也好、煤也好,其实都是能量的凝结,能量需要好多好多年才能凝结在一起,长成树,变成煤块——变成煤块要几亿年呢!”
“但要烧掉它转化成我们使用的热能,也就那么短短一天就烧没了——几亿年才整出来的东西,这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听着挺觉得可惜的!那您说,这人活着要取暖得多抛费呀!任凭地下埋了多少煤,可这世上的人倘若也越来越多的话,就看着抛费的劲儿,总有一天会用完的吧!这是您怎么规划都没法避免的呀,真到了那时候,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倒真是个爱寻思的小孩儿!周老七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倒真有心告诉他,这就是能源升级那一章要讲到的内容,也几乎是吏目考试的必考点——资源是有限的,且必然会耗用过度的,落后的社会制度中,人们通过抑制底层百姓的耗用来实现资源的循环,但先进的社会制度则着眼于开发新型能源——这就又和买地的道统有关了。这孩子的迷惑,答案其实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书里那!
话说回来,这孩子能自己想到这一步,其实就值得送到买地去上学,在建新这里倒是有些埋没可惜了的。不过,这会儿艾黑子他们已经行过家下小辈的参见礼,给老汗磕过头打过千儿,过来招呼他们夫妻俩和勇毅图鲁二人了,便只能按下这个想法,进屋给老汗行礼,老汗扶着一边的小戈什哈起身还了半礼,周老七这才意识到他一边腿脚不能使力了,看来,数年前的那场大病,也毕竟不是完全没留痕迹。
“周主任是叙州人,好,好,叙州是个好地方,我们还在盛京的时候我也时常听说……”
或许是因为建新也有传音法螺的关系,老汗耳目之灵通,让人很有些不真实感:隔了上万里路,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土城,却对中原的大事了如指掌,甚至还明了叙州一地的动向,丝毫没有离开中原后常见的闭塞和割裂。老汗还主动向周老七打听了一下叙州彻底归化时的一些细节,周老七度其心思,回答得非常主动详细,尤其讲了复兴会的凄凉下场,道,“第一批犯人刚送到开原,其中颇有不少我的旧识,应该再过一段时间,等海港开冻,也会有人从海参崴被送到建新来吧?”
建新这里也是需要重刑犯的,或者说尤其需要重刑犯,因为这里目前最拳头的产业就是矿业,有限的人手几乎都在干这个,目前腾不出手发展别的,他们的确也很缺人,因此老汗也十分关注这个消息,不住的点头,他对周老七说,“我们这里很缺人,还特别缺有文化的人,在矿下干活和打猎打鱼完全不同,过来投靠的野人女金,几年内根本不敢让他们下井……叙州来的犯人,都聪明吗?能听从管理吗?听说你们在买活军来之前,已经把教育搞得非常好了,能说说是怎么搞的吗?”
……一个劫掠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贼酋,现在慈眉善目的,开口闭口就是教育,竟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了。周老七不禁感到一股强烈的荒谬——老汗和他想得实在太不同了!这着实令人有些难以接受,而且,更有一点逻辑是十分讽刺的——这些北上来通古斯的女金人,当时肯定是傲骨犹存,不甘寄人篱下,宁可远远地迁徙也要自己当家做主,和去卫拉特的女金一样,都是能吃苦、有骨气的,不管是不是傻吧,也让人钦佩他们的这份心气儿,不管你买地多好,我还是愿意自力更生,不受汉人的统辖。
好,这会儿,四五年过去了,建新这里怎么样?自己的东西保留下来了吗?汉人的文化就停止渗透了吗?老汗还在讲究马上治天下的那一套老女金规矩吗?还抓农奴,跳萨满吗?张口闭口就是教育、开矿、管理,买地的技术、建材、贸易……眼看着哥萨克要来了,还得向买地请求支援,得修去海参崴的路……
这是建新,女金人的新都,还是又一个虾夷地,或者说是又一个叙州,谁能分得清楚?要早知道如此,他们还来这受什么罪呢?当时跟着一起南下不完了吗?女金人,这跑了千万里,完全是白干啊!为了存活下来,反倒成了买地往通古斯扩张的急先锋啦!
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从来没有,也难以想象纵观全局的视角,但这会儿,他也不由得有些发痴了,周老七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了‘谋天下’的无穷魅力,其中有太多东西耐人寻味,周老七望着须发皆白眼神却还清透的老汗,还真想问一句:五年前辽东献土,三分家当,并决定往通古斯北上的时候,您能想到今天的发展吗?
——您觉得,六姐事先,又有没有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