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8:Banchetto(夜宴)(1 / 2)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三百人同时进餐的会馆,尽管修了许多大窗,但覆着厚实的黑色幕帷,哪怕灯火通明,室内仍显得十分昏暗。会场的装潢以及设计与年代相符,基本都是特制的雪松木和杉板,很少采用金属材料。四周每隔十米就放着青瓷花瓶,内里焚烧着香料,本应起到提神醒脑的作用,然而这一大屋子的男宾都在抽烟,反倒令人昏昏欲睡。

在通过信函检验后,我与女人分别拿到两个号,被安排坐去了东侧角落。会场中心不见桌椅,而是摆着一株奇形怪状的木雕,它理应是颗大树,蔓生出来的树枝上结满须发茂密的男性人头。而巨型木雕背后,有面两层楼高的铜锣,边上站着个头戴侩子手黑头套的壮男。

我见每个被邀请的人都从怀中掏出个挂件缠绕手指,随后走上前顶礼膜拜一番,也打算随波逐流,结果人还没站起,就被女人一把按住,我只得朝她举举水杯,尴尬地笑着。

“水杯不要乱举,那是与四周人打招呼的礼节,举了就必须得说些什么,真不知道你所谓的未来世界,会退化到何种野蛮的程度。”她依旧怪异地露齿一笑,那种神情不啻在告诉我,她恼怒的不是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而是无法接受欺骗自己的恰恰是玛德兰。

印象中我的老爸绝不是什么帅哥,不仅个子矮而且不修边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烟味,平素里沉默寡言,理应不具魅力,也谈不上有沾花捻草的资本。那样的男人怎会招女流喜欢?本以为我老妈已是个异类,谁能料到这里还有一个。

玛德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身为亲子,比起他人,也许是最不了解他底细的一个。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偷眼看看四周有没有注视自己的家伙,兴许可以从别人嘴里问出些什么。然而扭过脸时,又与这个叫丽恩的女人四目相撞。

望着她,我不由恍惚,瀑布底下的那具女尸,究竟是不是她?蓝色女鬼一大半身子都泡在流质泥中,浑身像鱿鱼片般呈碎剐化,早已是面目全非,实难与活生生的人相提并论。别搞了半天,她其实是魔魇里的工具人,最终尸首并不是她。想着,我朝前挪了挪。

“能谈谈吗?”掏出蓝高卢,我为自己点了支烟,问:“反正也在等开场,四周都在高谈阔论,没人注意,我有必要与你做些核对,以免再像举水杯那样闹笑话。”

于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与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在充满邪教气息的会场角落里,低语起来。基于她较难理解时空线这类理论,我只能将从范胖那里批发来的概念给她做些启蒙。首先需要釐清的,就是所谓的金箔羽衣到手后,她会不会如我所想的回0514库房去作案?她闯进幻日又想干什么?所追踪的是不是那个巨人般的呕吐女人?

Leeann.Forest始终戒备着我,自然不肯吐露半句行动计划,但当听我问为何推迟两年还不动手,不由地愣了愣。而从她单方面描述过来的,72年的事不曾发生过,她也并不知道目标房号是0514,本打算住进大楼后通过她们黑水仙的特殊妖法逐步寻找痕迹。

“我不能再通过闯吕库古阴宅时做下的事来证明自己,返金线的乱颤,说明我已被人盯上了。听着Leeann,对你而言还未发生的事,在我眼中是部历史。我耗不起时间,拜你们这帮人所赐,有个无比重要的人目前被困在那座地衣瀑布的垓心。”我搓揉着脸,长叹一声,道:“你我相处已有一个半小时,也应该察觉出我性子比较急,学不来玛德兰慢条斯理的做派。现在关键的部分闭口不谈,那你将我拖进这场魔魇还有什么意义?”

“你我都心知肚明,彼此根本不认识,干嘛要帮我?”结果我说了半天,她一句都没在听,相反回了句,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无比重要?也是梯子党吗?”

“不,她只是个普通的电视台新闻女主播,名叫Dixie.Wendy。与此无关,甚至不该来做这场采访,现在应该还在读小学吧。如果你也有世界之子们的那种神通,尽管去查,看看是不是真话。”我只得将自己是如何卷入这场风波的前因后果,简略地对她描述一遍,道:“至少让我试一次,哪怕不是为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她。”

这个女人如泥塑木雕般僵坐着,什么表情也没有,也不像常人般追问,一声不吭。我不仅感到古怪,伸手去轻触,结果此人浑身冰凉刺骨,硬得像块生铁,并且没有脉搏。

恰在此时,会场中央响起一片喧闹,那个侩子手打扮的人敲响铜锣,四周人纷纷停止攀谈,集体起身,我只得架着她胳臂,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站下。

铜锣撤下后,露出背后一座落地钟,我终于搞清了时间,这场夜宴发生在3月15号晚间六点。换句话说,再过二十四小时,玛德兰就会回到里昂,然后与苏菲正式相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注视着木雕,似乎在等待某个重要的人上台。我扶着僵硬的Leeann,累得满头大汗,心想怎么还不结束?究竟要起立多久?正在东张西望时,我注意到远处有条身影,虽从未见过,但却是唯一认识的人。这个傻妞,竟是小法鲁克斯。正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接待员并肩站着。

“诶?这一幕怎么似曾相似?是了,是了。”我吃了一惊,顿时感觉不出手中的份量,不由细细打量起两张背影来。她们曾出现在某张照片上,那是吕库古小姐从水银心瓣草丛中蝴蝶会男尸喉咙口搜出的。当时判断在某间酒店的接待处,岂料这鬼地方就是雾龙牙岛。换句话说,打从圣诞节起,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并且与那个叫廖丽或绕莉的东方人是朋友。

“啊,刚才走神了。”正当我打算一会儿寻机凑近她们作辨认,怀中的女人活了过来。她暗暗捏了把我的手掌,笑了:“你果然是名骁鸷,再多的试探没必要了。”

约莫半分钟后,木雕前上来几个人开始读稿,众人这才缓缓坐下。屁股刚落椅,我便问她适才怎么像死了那般无声无息?算是什么妖法?女人又是露齿一笑,说自己做核对去了。

原来所谓的黑水仙,其实是低配版的旗镜师,这类人同样懂得移魂,并且被开了心窍。不仅如此,她还能像铁布利希的公羊们,会一些读心术,但方式方法却大相径庭。我起先以为时空线这些高深理论她无法揣摩,实则看低了她。在厕所时,女人为了确认这具肉身是不是玛德兰,实际已施展过一回。这类人能通过出窍在别人记忆碎片中挖掘线索,被称作“配碟”,然后在虚无中与同等体质的黑水仙互通情报,竟能做到不漏丝毫痕迹。

我所提及的0514库房以及迪姐的信息,她早已散发出去,让将要来接应我俩的人先去作确认。同时告诉我,真正被派来协助她盗窃的“牛虻”被调包了,此刻正躺在大西洋海底,害杀这个可怜虫的凶手,理应就是我!

我不知这会给曾经的玛德兰带来多大伤害,开始后悔起自己的知无不言。如果因此让自己老爸从此踏上逃亡之路,那么我也将如海中的泡沫,消失殆尽。然而这个女人注意到我正局促不安,忽然发问:

“你所说的那个无比重要的主播,大概就叫丽恩吧,那么你爱她吗?”

“爱,但这不是男女之间的爱,她能慰籍我心灵缺失的那部分,也许是作态,也许是我一厢情愿,但我更愿相信她发自内心。她不叫这名。”我冲她一摆手,道:“但若是如此,却将玛德兰害死了,我也不想要这个结果。毕竟,他承载着令我降生到这世上的重责大任。”

“所以这就像串套环,一环结着另一环,难以割舍,是不是?我还是称呼玛德兰好了,别告诉我你的名字,未来还很长,你既可能是敌也可能是友。但就我个人,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爱上了你的老爸,哪怕他存心要毁了我。”她像个长辈般拍拍我肩头,叹息道:“只可惜梦醒之后,你将忘却所有的一切,与新闻主播形同陌路。只因你是名不完整的骁鸷。”

“其实我直到现在也不懂什么叫骁鸷,那是别人揣测的,据说出现过的全是女人?”

“是的,曾经的骁鸷全都是女人,男性还素未有过。至于它是什么?你就理解成,某一个维度里的作弊器好了。”女人让我放空头脑,不要随便乱用返金线,将实情道来。

如果将维度解释为一部精密电脑,那么骁鸷就是漏洞后门。它是如何来的?怎么自然产生的?无人知道,也许连造物主也没有答案。强横如闪灵、横皇等巨妖,充其量也不过是窥透全部时空线,预先获悉所有结果,但它们无法改变宇宙恒定理论,即通过妖法返回过去重新修订。但骁鸷就能做到,她会以移魂的方式,借助他人梦境的波长肆意往返,并带着自己的意识,去修改无法破坏的壁垒。更神奇的是,她还能在过程中改变结局甚至提取物品,所以史上出现过的三名骁鸷,基本都是富可敌国的名媛。

因此,这个世上若当真存在骁鸷,必将被暗世界、泛世界以及极暗世界重金笼络纳入麾下,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同时,也可能在政治博弈中,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消灭对象。毕竟,每个人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秘密,不会任由小偷在自家后花园随便出入。

“往后,你别再沾沾自喜逢人就说自己是骁鸷,那不是值得骄傲的事,而会害你掉脑袋。可惜,小鸟自出生就没有自由,不是被别人锁进囚笼,就是作为会飞的靶子被打下来,一丝一毫个人空间都没有。”女人扶着脸颊,自嘲道:“比起你,我庆幸自己只是名黑水仙,虽然差了好几个档次,但更有安全保障,毕竟世间仍有不少。”

“现实虽然残酷,但我想,终会找到一片无人之境,供我这只小鸟停留并梳理羽毛。”

因这片隔阂被打破,Leeann紧绷着的脸渐渐松弛下来。她要求我将雨夜遭遇巨人般的呕吐女人一事道来,期间,尽量要通过写字的方式来沟通,似乎担心会被无形的眼睛监测到。我知道这点对他很重要,故意吞吞吐吐,以期她能将战略重心移回到如何打破污泥池子这点上。见我如此,她也不追问,只说如果是重要的讯息,不适合在这里交谈,我与她必须要去到有煤灰的场合才可继续。从leeann脸上,我瞧见了恐惧两字,不管她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都会通过下意识的小动作表现出来。这个女人时不时便会露齿微笑,冲着你的脸吐烟圈,因此它既可能是种自负,又是她独有的情绪释放。

“你看上去有些害怕,是因为翡翠之华么?”我朝主桌扫了一眼,那里仍旧空着,大厨正在席间走动,并招呼一群侍者开始上菜,于是我问:“你是担心他伪装成宾客混在人堆里?”

“小心你所提的这个问题。”她并不作答,用两只铅青色大眼凝视着我。

“你的演技不错。丛入座起,你一次也没往那个角落扫过一眼,似乎那里不坐人比坐着人更令你不安。我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据说那是个无法被拍摄进底片的人。而按照暗世界通行的法则,你打算窃走他的私人珍藏,无异于释放出开战信号,这些道理,你理应比我更清楚。那么,既然你是横下心决计要蛮干的那种人,自然已有了生死觉悟。我哪怕再眼拙,也能分清一个女人明明害怕却装得不害怕。”

“你对恐惧二字,又真正了解多少?”她逐渐收拢脸上多余的表情,问。

“我出现在此的原因,是为了协助你。而你依旧保留下许多不愿让我知道。其实打从检验信函起,我就憋了一肚子疑问。那些人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站着的四人里总有俩个是假冒的。而这种只需要动动手指便能釐清的事,却以官僚的作派,反将伉俪驱逐走了。那时的我犹如在玩游戏,开局便下了把烂招,按说难以为继,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跟着你禁止我去膜拜木雕,又呵斥我乱举水杯,表面看是你不想我出丑,实际还是担心会被人注意到自己,因为我们长时间在攀谈。我觉得你对这里很熟悉,并不像普通的蟊贼那般观察地形预排路线。我只想告诉你,我能帮你。既然你为不确定因素在豪赌,不如将赌注押多些在我身上。”

在这之后的十多分钟里,Leeann没再说过一句话,我借着这种沉默,假装往会场的另一头过去洗手,打算近距离看看奥地利大妞。结果那正是法鲁克斯,穿着一套白色的校服西装,与旧照片上分毫不差。至于那名女接待,我也看清了她的名牌,R字打头。想着我在口袋中摸索纸笔,打算抄录下来,以免日后遗忘。结果碰到个圆滚滚的东西,那是天鹅绒。一切污泥池子前揣在身上的东西,包括打火机和便签本,全都被我带进了这个魔魇。

我不由感到意外,回头扫了女人一眼,见她正目光呆滞地看侍者分盘,显得若有所思。回到坐席后,Leeann推了我一把,问适才为何同她说那些话,是否偷偷在返金线里做调查?我只知心电可以被用来代替对话,却不知它还有其他功效,便摇了摇头。女人自然不愿相信,说不论用过与否,别再有下一次,那会让翡翠之华立即查觉,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类。

见我想也不想地点头,她担心口是心非,终于决定分享些咨询,以免我动歪脑筋深究。她所要盗取的这件金箔羽衣,名唤伏琳沙,是印度兴都库什山南高地土邦国公主的名字。这东西看似金银织成,其实并不是贵金属,而是从一种叫做地角蝽的昆虫身上采集而来。

地角蝽的生活习性比较奇特,它们捕食与自己体态接近的昆虫,通常一只够它们吃上一整年。因担心被其他同类抢夺,蝽虫体内会产生凝胶状的分泌液,将食物虫尸顶在脑袋上行走,随着日积月累,最终会结成粪土色的带甲硬球。当地人采集这种东西,收拢到一定数量,会将它们投入燕子血中熬制,从中提炼出可塑性极强的类金属。通过反复锤炼打成薄片,就能变为上等的材料。由于这种东西特别稀少,要编织一件羽衣需要准备几十年,往往公主出嫁都等不到完成的那一天。

因此,以当今的价值观,只能说凡属一种亚文化,有成品拿来展览不错,没有也无伤大雅。而在十二世纪末,在这个小国诞生了一个名叫伏琳沙的公主,自降世起便是既聋又哑,背上还驮着一对贝壳,活像只巨型蜗牛。宫中之人都觉得她是妖怪,王公便一早喝令丢去谷地自生自灭。她的生母于心不忍,将其偷偷藏匿在山洞之中,每隔一月便寻机来投食。

就这样抚养了几年,有一日王后来到洞中,突然就找不见她了,但见岩壁中央结出一个肉茧,彻底干透后破裂成粉,从中掉出个女孩来,活像毛虫化蝶那般。这样的肉茧风化了又结,结了再风化,前后经过几次后,终于公主出落得貌若天仙。见女儿已不再是爬虫模样,王后打算将她带进宫中留在身旁看顾,毕竟每每跋山涉水上山洞十分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