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之末。
衡阳江边的马尾结满严霜,马行大道,卷不起红尘土,却附着一层霜雪泥泞。
天山寒夜,飞雪扑打着峰下驿站的两杆风旆。
绝壁枯松,雾凇悬挂,苍凉萧飒,又姿态婀娜。
飞雪雾霭鳞次,眺不见远江扬帆中流。
“咯吱.”
“咯吱!”
月隐星稀,踩雪上山之声越来越密。
几条火把连成火蛇,直上天柱之巅。
天山石洞中,练功一日的赵荣忙里偷闲。
他坐在那盏荷叶吊灯旁,面前是煮茶小火盆,那只纹有鲤鱼跃龙门的茶壶正嘟嘟冒泡。
这一壶衡山云雾茶在飞雪严霜之境,更显雅贵。
一把短箫搭在桌上的《汉宫秋月》曲谱上,他手中拿着的是《妖狐妹儿》话本。
讲的是狐女与书生的故事,爱恨纠葛,倒是颇有趣味。
赵荣心神放松,虽不会提气耳听八方。
但耳力依然远超常人。
听到外间脚步响动,他立刻打起精神。
五神峰距衡山驻地颇有距离,并非禁地。节日年关多有登山赏景者,还有人在山间庙宇佛像前祈福,有人登山无甚奇怪。
如今衡山派日渐兴盛,虽说这处闭关地处于崖顶,一般人没本事上来,也还是派人到山下驿站,暗中看守。
尤其是赵荣在峰顶闭关这段时间,山下看守之人已是平日三倍。
日间有弟子守住登峭壁的山道,晚间则是驻守山下。
能这般大张旗鼓在晚间冒雪登山的,多半是衡山弟子。
想到此节,猜想有紧要之事。
赵荣把书一合,提灯下崖迎了上去。
“师兄!”
远处火蛇走势更急,条条火把下,连续几道声音呼喊。
瞧见火光下人人神色肃穆,赵荣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师兄,这简直是风云突变,”
全子举带上一抹惊心之色,“东方不败下了黑木崖,在延津梅林大开杀戒!”
“如今武林动荡,江湖惊乱,正邪局势已随风转舵,一听东方不败名号,人人丧胆。”
他一言道出,赵荣听罢,瞬间神情肃穆。
东方不败下黑木崖!
定是左大师伯这狗东西瞎捣鼓,把杨莲亭得罪惨了。
唯有黑木崖之虎有这能力,
否则实在想不通东方不败出闺阁的理由。
赵荣也惊心得很,背后一阵发寒。
他比冲虚方证等人更了解东方不败。
黑木崖巅峰之战,东方不败用的仅是绣花针,还有杨莲亭这个巨大弱点。倘若他提剑下黑木崖,江湖上谁能是他的对手?
几人来到大石边,全子举等人又详述他们听闻的消息,将延津梅林发生的事悉数说清。
传闻也许有出入,但嵩山两位太保、少林武当两位高手,还有一众江湖人死在东方不败手上乃是事实。
“师兄,东方不败真有这等功力?”
全子举说完后,依然惊疑不定。
“早年间他就是天下第一,又在黑木崖上闭关练功十余年,如今功成下崖,自然惊艳江湖,”赵荣目光幽幽。
“可知他后续动向?”
“不清楚”
“有人说他回了黑木崖,也有人说还在中原,”全子举脖子一缩,“还有人说.”
“在江边远见一叶孤舟,血衣执剑,南下苏杭。”
“师兄,咱们如何应对?”碰到这种层次的对手,全子举根本不敢拿主意。
赵荣宽慰一声:“莫慌。”
“咱们在南边与魔教对抗力度不及中原,又距离黑木崖最远,东方不败即便南下,也不太可能到咱们衡州府立威。”
“不过,防范不能少。”
“要及时发信给临江府、袁州府、长沙府一带势力,叫他们派人盯紧,组成一道屏障。”
“东方不败武功极高,咱们却有地理优势,他若真来,咱们早做准备,一拥而上,举派退敌,也不怕他什么天下第一。”
赵荣将语气放得强硬,全子举等弟子听了能心安不少。
可他心里清楚。
东方不败不是傻瓜,以衡山派现有实力,不管是防他还是留他,都极为艰难。
跟着,赵荣又叮嘱了魔教饶州分舵、祖祠礼祭相关事宜。
东方不败出山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饶州分舵本就是杨莲亭的势力,这个关口去灭人分舵,等于帮少林武当嵩山派挡枪。
之前还想着去梅庄,眼下短时间内也不能去了。
东方不败能下黑木崖,那么顺便去西湖看看好朋友牢任也是有可能的。
若正巧碰上,岂不是自寻死路。
东方不败的想法,从他下崖后就难以揣测,更不想去赌。
全子举听他说要继续缩小礼祭声势,原本是要极力反对的,可在东方不败的阴影下,他只能把话咽回肚内。
此刻太招惹眼球甚是不妥。
东方不败在黑木崖枯坐多年,忽然听到有什么天才少年,万一心血来潮下到衡州府瞧瞧,那岂不是大大的恶事。
全子举下山前,把整理好的消息信件留了下来。
赵荣满怀心事返回崖壁石洞。
把那些消息信件全部翻看了一遍。
能下崖一次,就能下崖第二次,杨莲亭有这个能力。
下崖的东方不败.更难对付。
想到此处,心中萌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我与天下第一之间的差距,还是极大。”
荷叶吊灯下,赵荣目光幽深。
若是一般人乍闻此事,恐怕会心境受扰,再想安心练剑也难。
他却能依靠玉坠功效,凝神静气,飞速进入入定状态。
这一晚,赵荣打坐练内功至深夜。
仲冬已过,遂至三冬之末。
散漫馀雪晴,苍茫季冬月。
赵荣等到一个好天,在天柱峰顶练幻剑时,瞧着雪盖峰顶,心下生动。
当即下崖洞,踏雪过壁,在山间留下一串脚印。
紫盖峰上,盘根错节的罗汉松垂着串串冰凌。
冰天雪地登紫盖峰非常危险,但赵荣并非凡俗,他已上到峰右,登上朱陵洞顶端,此地号称为道家第三洞天。
原本有飞泉挂壁,状如垂帘。
现在霜雪凝冰,水帘是瞧不见了。
赵荣瞧见一石刻,上书“九仙飞升主坛”,乃宋时遗痕。
又见到一棋盘石边刻有“到此皆仙”。
南岳诸峰皆朝于祝融,如拱揖之状,独紫盖一峰,面南屹立。
所谓紫盖独不朝,争长嶫相望。
赵荣微微一笑,秋水出鞘。
他运剑如飞,将幻剑式的招法全使一遍,心下意动,又划去坚冰,在“到此皆仙”四字旁刻下“神峰为剑”四字。
他并未流连,又登芙蓉峰,来到毗庐洞。
此峰飞流如绢,掩映青林。
赵荣瞧那些飞流结冰,直挂山下,从中感受到一丝飘逸灵动。
站在刻有“天下太平”的讲经石旁,再练幻剑。
石廪峰形如仓廪,有二户,一开一阖。
这一次,赵荣没有练剑,他心有所感,在陈真人炼丹台遗址旁盘腿打坐。
傍晚时分,他踏上五神峰最高处
万丈祝融插紫霄,路当穷处架仙桥。上观碧落星辰近,下视红尘世界遥。
赵荣踏足四峰,再登祝融。
心中豁然开朗!
这一晚,他没有回到天柱之巅的石洞,而是在祝融峰待了整夜。
月亮挂在天上,赵荣沉浸在幻剑的“势”中。
他一动不动,双目时开时合。
山驴子似是将他当成冰雕,用蹄子扒开赵荣身旁的积雪,吃下面的苔藓草衣。
它蹄子扒得急,雪泥打脏了赵荣衣履。
“呦~~!”
一声惊叫,那山驴子打了好几个滚,被身旁的冰雕踹得翻滚,吓得仓皇逃窜。
这一夜,赵荣将眠未眠,似睡非睡。
天将将要明,他依旧精神抖擞。
赵荣睁开双目,仍能看到月亮。
但峰上观天,峰下观天,有虚有实,完全是两种景色。
人间朗魄已落尽,此地清光犹未低。
他忽有醒悟,
赶紧起身,一路运气提纵,攀岩挂壁,穿林落冰,飞速下到祝融峰下。
又在大道上急奔,来到摩崖石刻旁。
此时再朝五神峰看,
他微微仰头,身形似与曾经的衡山先辈重叠,看到了一条旧路。
五神峰在他眼中,可以是五座山峰,也可以是
五柄利剑!
他们各成姿态,却又浑然一体。
赵荣满面喜悦,一路盯着五神峰,漫步到山下驿站。
山下的几名弟子立马瞧见他,不由微微一愣。
有弟子赶忙上前询问:“大师兄出关了?”
“还没有。”
赵荣笑了笑,顺便带上今早的饭食,省得他们再跑一趟。
几名弟子见他身形渐远,不由议论起来。
“大师兄看上去,怎么有点不同?”
“是啊,”
“与从北边刚回来相比,气质忽然变了,像是没了武林中人的风尘气。”
一名年长的弟子教训道:
“闭关清修,自然遁出红尘。但是,也要有那个心境才行。”
“不少人闭关练功,烦恼根反而在脑海中扩大,甚至走火入魔,像大师兄这样的,那是极少数。”
“若是让你们在山中闭关,与岁寒三友作伴,你们能静下心来吗?”
“那可不是一日两日。”
两名较为年轻的外门弟子赶紧摇头,“不能不能。”
“还是和大家一起练剑奏曲的好。”
年长弟子这才点头:“不要好高骛远,像大师兄这等天赋,江湖罕见。”
“但咱们也不可懈怠。”
“自打东方不败下黑木崖杀穿延津梅林,魔教声势大涨、愈发猖獗,连他们的边缘人马都纷纷躁动。”
“江湖乱局已成,武林各处争斗尤胜往昔。”
“他日正邪两道再度爆发大战是少不了的,不好好练功,往后与那些贼匪作战,不仅是吃苦头,连命也保不住。”
“是!”
……
江湖上风起云涌。
天柱顶峰,又过去十多日。
赵荣虽在闭关,日子却极为充实。
石洞中。
他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阵法、剑法、运气法,打穴法本来是杂乱无章、极其复杂的东西,硬是被他以百川奔流的手法融在一起。
恒山阵法给赵荣的启发极大,若不是这次在觉悟山上看恒山弟子以阵攻守,他便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无中生有。
惊门十三剑的出现,又如一把关键钥匙,这才打开衡山剑阵的大门。
“京门穴”
“期门穴”
“……”
“天池穴,好!”
赵荣刻画好最后一笔,长呼一口气。
阵法根基来自恒山,剑法融合了衡山快剑,打穴法自然来自惊门十三剑。
如此一来,单论个人,不管是目力还是打穴技法,上限远没惊门十三剑高。
可是七人成阵,就能以弱敌强。
七人单独斗不过太保,一拥而上也斗不过太保,但成阵之后,就能与太保相斗。
恒山阵法得此一项,就成北岳镇派之技。
这阵法糅合极多,其中目力打穴机巧是一般人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恐怕就是恒山弟子见了,除了有一丝熟悉之外,也只能以为这是衡山新阵。
“南北相对,各有阵法,甚为合理。”赵荣笑了笑。
“可惜惊门十三剑太难练,否则本派弟子用这剑法架阵,威力定超恒山阵法。”
当天晌午,有弟子来到天柱顶峰送饭。
赵荣叫他们带消息回门派驻地。
晚上日头没落,冯巧云就来到山上。
赵荣将所刻阵谱交在她手中,让她转交莫大师父。
这东西贵重,叫山下弟子送回去他不放心。
心中又有紧迫感,盼望米为义他们能早日练阵。
若他们练得顺利,后面就在十四代弟子中扩大练阵规模。
“师兄年关前可会下山?”
“会。”
冯巧云闻言笑道:“那礼祭就放在年关了。”
“好。”
赵荣没意见,年关本来就要拜祖祠,当下这节点并不适合大操大办,还是低调一点好。
冯巧云带阵谱下山,星夜回到衡山派驻地。
酉时末,她将阵谱送到琴轩,伴着一盏孤灯调弦的莫大先生接过冯巧云递来的阵谱。
一入手,就看到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衡山惊门北斗剑阵。
看到宝贝徒弟的字迹,他已双目含笑:“巧云,你看过吗?”
冯巧云答:“还没。”
“那伱师兄有没有叮嘱什么?”
“有。”
冯巧云一字不差的带话:
“师兄说,目力法门已经教给未锦师妹他们,师父只需带着他们熟悉这谱上的身位变化,再按照惊门十三剑的打穴法用剑便可。”
“关键技巧,都记录在上面。”
冯巧云又道:“师兄说忙于练功,这阵谱不算完善,往后还要修补。”
“他说您看了阵谱,立马就懂。”
莫大先生微微点头。
“一起看吧。”
见徒弟眼中满是好奇,于是将其中几页纸交在冯巧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