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请留步~!”
桑榆道旁,赵荣打马提速,又喊一声。
大和尚跑了半夜,听马蹄声渐近,才反应过来后面的人是在叫自己,当即驻足回过头来。
瞧见一青衫少年微勒缰绳,下马走近。
昨夜星月暗淡,昏黑得很。
大和尚看似鲁莽,却粗中有细,并不愚笨。
夜里大打一场,知这少年武力不俗。
“小兄弟叫我作甚?”
赵荣这才看清大和尚样貌,除了身形高大,脸也是极肥极胖。
心中已将大和尚的身份猜了个八九分。
当即笑道:“昨夜瞧见大师打杀魔教贼人,痛快爽利,叫我佩服得很。”
“如今这江湖上敢这般狠斗魔教的好汉可难见了。”
“今个一早见到大师背影,忍不住想上来认识一番。”
大和尚一听他的话,眼睛微微瞪大一圈。
你这话怎说得.好像魔教贼人都是我杀的一样?
大和尚道:“那帮撮鸟我本懒得理会,他们在土门那边的酒肆中用下三滥手段给向问天下毒,没想到我的酒水中也沾了毒药,害我肚痛半天。”
“我是有仇就报,这笔账当然要和他们清算。”
他朝着衡山众人打量一番:
“你们的打扮与土门那边的追杀者很像,昨天傍晚见你们到客店,我也以为是魔教的人。”
“本想和伱们算账的,但事分轻重,还是华山的事重要,就匆忙吃喝,没闲情掺和。”
赵荣微微一怔。
难怪向问天不说话就动手。
大和尚盯着赵荣,忽又满意一笑:
“小兄弟功夫不赖,人长得也俊,不错不错,若是我家琳儿喜欢你,你可以给大和尚当女婿。”
赵荣还没说话,追上来的向大年等人都哈哈大笑。
曲非烟站在赵荣身边笑道,“大师一点不像出家人。”
“高僧们见到有缘人,都会说你与我佛有缘,要度化入寺,哪有上来收做女婿的,这不是把有缘人推向滚滚红尘嘛。”
大和尚哦了一声,指着赵荣,笑对绿裙少女道:
“罢了罢了,既然他是你的心上人,我就不与你抢,便再找其他的女婿,总不能叫我女儿做小。”
衡山弟子表情精彩。
衡阳大庙和尚多,大家各都见过不少。
像眼前这位的,当真没见过。
少女眼中羞怯一闪而逝,却不与大和尚聊天了。
待会又不知他要冒出什么荤话来。
赵荣已十分确定大和尚身份,出于礼貌,还是拱手相问:“在下赵荣,不知大师名讳?”
大和尚竖单掌还礼,话语豪爽:
“我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做不戒。”
“原来是不戒大师。”
赵荣提议道:“我们也要上华山,大师不若与我们一道。”
“那可正好!”
不戒和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虽然五大三粗,心思却灵,感觉到眼前这些不是恶人。
大家走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到商洛还有七十里路,当下直言道:
“荣兄弟,我走了一晚,劳烦你们让出一匹马来,否则我要被你们落在半道上。”
他话罢,程明义已将马牵来。
“大师,请。”
“多谢!”
不戒和尚朝着众衡山弟子又道一声谢。
大家骑马朝商洛去。
天越来越朗,日头高高升起。
仰天一瞧,空中的云片片如鳞。
所谓天空鱼鳞斑,晒杀老和尚。热气上涌,临近晌午,大家戴上斗笠。
马儿跑了一路,鼻息渐重。
尤其是不戒和尚胯下那匹马,一直喘粗气。
放马到丹江支流饮水,消消暑气。
中午在河边对付一下,吃的干粮。
树荫下,衡山几名弟子与河边纳凉歇脚的旅客攀谈起来。
他们还背着古朴乐器。
不一会儿,坐在树荫下的赵荣不由睁开眼睛。
不远处传来干鼓牙子、大锣小锣、铰子银锣等声,还有一阵清丽嗓音。
李未锦凌兆恒等人与商洛一带的花鼓戏团打成一团,小曲在那边清唱引得鼓团喝彩。
不戒和尚咧着个嘴巴直笑:
“荣兄弟,你们行走江湖,怎得还会这些名堂?”
“大师,这叫艺术交流。”
“艺术交流?”
赵荣笑道:“高僧见面,是不是也要讨论一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不戒和尚明白了话中含义,不由拍了拍脑壳:“我对佛法一窍不通,高僧见我吃肉,只会道什么罪过罪过。”
赵荣却道:“有慧根的人,不见得要通佛法。”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师的境界却是一般高僧也没有的。”
他说这几句中听话,惹得不戒和尚哈哈大笑。
“你若见我师父,他定要说你与佛有缘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一行人继续上路。
“戏鼓团的人说,顺着这条道,待会儿会从城南轩和门进城,劝我们朝西边客店投宿。上次江湖厮杀的地方在城东,那边最乱。”
“……”
商洛位于丹江之北,背靠金凤山,面对龟山,形如鹤翔。
因此又叫鹤城。
到了城门口,未锦师妹道:“可惜现在是仲夏时分,到此地时令不对。”
张静诚师弟会意:“是啊。”
“南迁北归之鹤在冬春季以鹤城中转,那时才能见到鹤舞丹江的美景。”
赵荣也不由点头:“若是伴鹤舞奏曲,倒是有仙家道韵,清雅脱俗。”
衡山弟子各都称善。
不戒大师用手挠着脑门,他是个爽快人,此时竟然欲言又止。
他发现自己插不上话。
入了鹤城之西,这会儿不用再投野店。
此地的悦来客栈干净又正规。
在丰阳时,他们分坐两桌。
此刻十二人正好分三桌,向大年点上三桌好菜,眉头不见他皱一下。
这一顿饭,魔教旗主买单。
什么橡子凉皮、烩菜熏肉、苜蓿粉蒸肉,鹤城擀面皮
一桌七八样菜,再来几壶商洛果酒,当真是店中豪客。
向大年吃前便会账,嘱咐厨子好好做。
店小二追着喊大爷,将几桌人奉为上宾,伺候得极好。
酒菜下了肚,赵荣自觉诚意十足,便与不戒大师深聊几句。
“大师游戏天下,怎会突然上华山?”
周围衡山弟子也好奇得很。
大和尚闻言皱了皱眉,说了一句赵荣也听不懂的话:“我上华山,是要当大丈夫。”
瞧见众人眼神,他继续道:
“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你们笑话。”
“我本是个杀猪屠夫,后来爱上了个美貌尼姑。但她不理我,我无计可施,想着尼姑不爱屠夫,但尼姑和尚是一家,于是做了和尚。”
“师父收我入门,我才知道清规戒律不能爱尼姑于是要还俗,师父说我与佛有缘,不准我还俗。”
“她听了我的事,稀里糊涂被我真情感动,同我在一起生了个小尼姑出来。”
他笑呵呵地讲述,脸上泛滥着幸福红光。
大家一听,虽觉离经叛道,倒也对不戒和尚有几分佩服。
赵荣极为好奇,复问:“这与上华山有什么关系?”
大和尚哼了一声:“我正要找华山派的岳不群算一笔账。”
“嗯??”
他跳得太快,众人都不明白其间有何联系。
赵荣大脑急转,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不戒与岳不群能有什么纠葛。
心下猜测‘不戒和尚恐怕是被人挑拨了’。
大和尚道:“这是一桩旧事,我老婆因为一场误会离我父女而去。”
“那日我在南阳析县一处街道旁,正用小陶鼓逗我女儿欢笑。”
“忽听一女子夸我女儿好看,我抬头瞧见一姿色不凡的美貌夫人,于是也夸道‘你也长得极美’。”
“她忽然生气,拔剑出来,问我怀中女婴儿从何处偷来。”
他继续道:“我便作解释,说‘这是我女儿,你若不信,我还能再生一个出来’。”
“又见她怒火更甚,骂我淫僧,叫我把女婴儿放下,我便说起尼姑老婆的事,她听不下去了,一剑朝我刺来。”
“这女子却不是我对手,被我打退。”
“这时我老婆恰好将客栈内的行李收拾好,她误以为我与那美貌女子有纠缠。我越解释,她越生气,当天晚上,她驾着轻功,离家出走了。”
众人听得入神。
不戒大师聊天的本事他们已经有所见识。
小曲问道:“大师,后来你找到老婆了吗?”
不戒摇头:“这些年我走遍天下,都寻她不到。”
“自尼姑老婆离开后,我找她许久都没找到,于是到处打听那引起误会的女子,想杀她泄愤。”
“到了华山附近,我终于找到那个女子,但她却带着一个小小女娃,与我家琳儿一般可爱。”
不戒大师叹了一口气:
“看到那女娃,我心中怨气瞬间消了,想她当初也是好心,若我琳儿真落入歹人之手,她确实是在帮忙。”
“又看了那女娃几眼,心中想到我女儿,便默默下山去了。”
赵荣闻言,立时在心中算了一下时间。
那时恰好是在剑气之争后,华山夫妇正携手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大师,难道引得误会的女子,竟是华山派的宁女侠?”
不戒和尚露出不爽之色,“正是她。”
“真是奇怪,我夸她长得美,又不是什么坏话,偏要动剑。”
赵荣追问一句:“既已放下,怎又突然要上华山?”
不戒露出一丝恼怒:“前些日子,不晓得是哪来的混账,他们竟然知晓这事。”
“到我面前嘲笑我不是大丈夫,老婆丢了都不敢吭声。”
“又说我不敢上华山,是怕了岳不群。”
“我呸~!”
“大和尚谁都不怕,黑木崖的东方”
他声音越来越大,赵荣连忙打断,安抚道:“大师莫急,先喝一杯。”
不戒和尚醒悟过来,朝周围看看有没有血衣人。
他喝了一杯酒,又听赵荣道:
“这是有人故意挑事,引大师与华山派相斗。”
他的脑海中已闪烁起“左冷禅”三个大字。
不戒和尚的事发生在中原。
当时嵩山派自然也在关注华山夫妇,知道一点秘闻也不奇怪。
‘左大师伯被魔教牵扯,自觉对付华山的人手不够稳妥,这才想方设法借力。’
赵荣想通前后,心下警惕左冷禅的手段。
他这般计谋对付正常高手,那是屁用没有,一点也不高明。
可放在不戒和尚这里,那就说不准了。
果然,不戒和尚喝完一碗酒后便道:
“我知道有人挑拨,但此番被人提起,心中还是有股恶气。”
“若不上华山,以后再被人说起,准要被说成孬种。”
“大和尚行事光明磊落,我跑了老婆总归与他们有关,岳不群不给我个交代,我就把他老婆抓到庙里剃度,让他也尝尝没有老婆的苦楚。”
似是想到多年寻妻未果,大和尚郁闷不已,连喝三碗酒。
‘若不戒和尚与岳不群大斗一场,恐怕就没功力应对剑宗高手与嵩山派的人了。’
‘可惜,左大师伯,我却不能叫你如愿。’
赵荣忽然笑道:“不戒大师,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左手。”
“有何不可?”
大和尚毫无轻视之心,闻言伸出自己的左手来。
不戒和尚发现。
面前少年的眼睛在接触到他的手时,像是陡然一亮。
衡山同门也好奇了。
大师兄还会看相算命?
“看出了什么?”不戒问。
赵荣目光抬起,反问:“大师,令爱的师父,应当是个脾气暴躁之人。”
不戒和尚愣了一下,眼睛豁然一亮:“没错!”
“令爱却纯真温和,心地善良。”
“没错!”
不戒和尚目光大亮,他自问与这位荣兄弟从不相识。
但此刻所说,分毫不差。
江湖奇人!
不戒和尚不敢怠慢,竖起单掌,颇为有礼道:“荣兄弟,可能看到我老婆身在何处?”
赵荣道:“暂时看不见。”
“那何时能看见?”
不戒和尚赶忙追问,他也不提什么岳不群了。
找华山派的麻烦,不及他老婆一根毛重要。
赵荣目光深邃,“你夫人这条线从你身上断开了,这一次你来华山没来错,但不能与华山夫妇交恶。”
“他们与你夫人离家出走有关,因此身上也有一根线,你上华山,正好把线接上。”
“若是恶斗,这线就断得更厉害。”
“此线一接,我有极大把握看出你夫人在何处。”
不戒和尚大喜:“此言当真!”
赵荣道:“我行走江湖,从不对朋友说假话。”
“好!”
不戒和尚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微微晃动,他连敬三杯,连说一些感谢话。
又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与华山夫妇交恶。
衡山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也将事情看懂了。
按照大伙对小掌门的了解,不觉得这是在看相,八成是把这个大和尚忽悠住了。
本来他与华山派作恶,与衡山派可以算敌对关系。
现在,突然变成了一路人。
昨夜瞧过这大和尚的本事,知道又得一强援,心中更有底气。
众人心情大好,多饮几杯商洛果酒。
当晚在客栈休息,没遇见贼匪,各都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一早出发,傍晚时到洛南。
又走三日,终到华阴。
一路上遇到了几伙蟊贼,都被他们轻松打发了。
但从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关中平原东部最近江湖厮杀极为惨烈。
华阴自然包括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