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个全宗知名的老好人,脾气绵软,被迫包揽过各路师兄师姐塞来的宗门杂务,几乎走遍整个上清宗,发出一声无关紧要的感慨,“……说起来,夏长老的若水轩里,本来也养了一条元婴巨蟒呢。”
卫朝荣送给她的粗糙竹笛碎在想用而不敢用,珍贵罕有的玉笛碎在刀光剑影,她辗转里想起过那么多遍,可今天想起的却是另一支。
一支背后没有藏着故事的、最普通的笛子。
说是一支笛子,其实并非特指某一支,而是指她从他那里学来了无用之用,花了很多年拿起笛子,却没想到在道心劫里又慢慢放下了。
她总觉得世事无趣,做什么都只有一时半刻的兴致,再往后就是深深的空虚寥落。
最开始,只是对新鲜事物没了探究的兴致,无论见到什么都牵动不了心绪;再后来,从前的爱恨也消磨,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偶然回顾,才发觉心底早已荒草丛生,唯有和他有关的那一点记忆还鲜活。
对一个性情炽烈激越的人来说,慢慢淡忘爱恨悲欢,无异于世间最大的酷刑。
她激烈挣扎,有好几百年什么事也不做,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场困兽之斗里,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连爱恨也不能自主,成为她心里不名一文的、真正的废物。
一支无用之用的笛子被她带在身边,承继了多年前蒙昧未解的情愫,也见证过她萍水相逢友情,最后在阆风苑里吹响一曲兴之所至的阆苑曲,她原以为那是她到最后也不会遗忘的东西,可时光荏苒,在漫漫尘霜里,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在未觉时坐视掌心的沙飞走。
到那场无声挣扎的结尾,她残留着一点不甘心,仍口口声声说着要对抗道心劫,卫芳衡见证着她很多次拿出竹笛,放在身边,每次都做足了对抗的决心,可几个年岁过去,不知不觉又放下了。
再惊觉,再不甘,再拿起,再放下……
说不清多少次有去无回的轮转,她到最后也许已觉得这徒劳无功的挽留本身也无趣,在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惊觉论沉沦后,她又一次取出,拿起,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何必再重复这已知终点的旅程?
于是她松开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没有拾起。
后来,她寥寥落落零零散散地想起,只是想起,连手也不曾再伸出过。等到她想也不再想起的时候,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过去的那个曲砚浓在她身上离开了。
卫芳衡问她说,淡忘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她不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也很无聊,如果她当时感到可惜,就不会忘,她已无悲无喜,谈什么可惜?有情是她,无情也是她。
真正觉得可惜,唯有重拾之后。
千帆过尽,心绪重拾,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吹吧。”曲砚浓说。
管什么不通音律,能吹响时,就尽情吹响,别等到意兴阑珊,再也拿不起了。
英婸轻而易举地放弃挣扎,驾驭鹤车本就是她的差事,她也不是矫情的性子,总是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献丑了。”英婸干脆地举起竹笛,深吸一口气,吹响悠悠笛音。
英婸没有过谦,她说自己不擅长音律,吹得不好,并不是在客套。四个小修士都在阆风苑里被迫学过吹笛,笛音一响,大家都听出来了,好似每个调子都能对上曲谱,但又有点微妙的偏差,节奏忽快忽慢,像个漫无目的兜兜转转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这蹩脚的乐曲声中,隐晦的符文从笛管里如轻烟一般悠悠飞出,在日光下形成一道道符阵,跨过波光粼粼的湖水,飞向对岸的鹤群。
原本高傲伫立的鹤群忽而振翅,白羽齐飞,迎向半空中的符阵,在硕大的符阵里徘徊盘旋,羽翼纷飞,渐渐飘满符阵,将那一片天遮蔽地看不清了,只能望见满眼纷飞盘旋的羽翼。
等到英婸支离破碎的笛声终于吹至最后的篇章,让人眼花缭乱的白羽黑翼也终于不再旋飞,缓缓地凝定了。
定睛一看,半空中已没什么硕大符阵,也再找不到什么鹤群,停驻在眼前的,分明只有一座华美精致的銮舆,高逾楼阁,车身尽是黑白纹路,仿佛有无数鹤翼印在车身上。
申少扬眼睛一花,再一看就只剩下一座銮舆了,很没见识地瞪大眼睛,“刚才那些鹤是真的还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