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和祝宁也可以做到。
“你知道吗?”它微笑着说,“江平自愿被我寄生的。”
“他说自己活不下去了。"
祝宁一愣,江平曾经活不下去?
它像是陷入了回忆中,“我去过他家里,他买了一个很小的房子,大概四十平,每次回去休假,他只会缩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打游戏,他在那个房子里度过日日夜夜。”
它回想起江平的时候甚至很感激,江平给它更深刻的体验,原来当人是这样的,它可以利用人类的设备玩游戏。
它甚至接触过意识上传的项目,人类已经可以把意识体上传到云端,那他们可以把一条虫子上传吗?
人类的精神可以在电脑中达到永生,那么一条虫子呢?
“他每次出门,抬头看着在天上漂浮的车流,无数人跟他身边擦肩而过,有钱人已经可以把意识上传到云端,进入真正的极乐世界,穷人躲在角落里吸食黑梦,他在想,墙外工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墙内和墙外是两个世界,墙外每天都有人死去,墙内的人竟然过上了一种江平无法理解的生活。
他在墙内就像是一颗螺丝,一个零件,他就像是路边的栏杆,没有任何区别。
把人物化,把物人化。
有钱人养的机械小狗都比江平更有价值。
墙外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们建立起高墙,只是为了守护这样的世界?
人类甚至放弃了夺回土地,对于未来的探索是直接抛弃了自己的身体,以单纯的意识体生存。
江平这种人是英雄吗?
人类最后一道防线是围墙,江平是围墙的守护者,他注定为此而死。
他可以为了人类死去,但他想不通,他要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江平无法融入人群,他休假的时候只会陷入到虚拟世界,抛弃现实之后会获得短暂的快乐。
但回归现实之后会有加倍的痛苦,他在纸条上写下那句话:好想死掉啊。
好想死掉啊,好想世界毁灭。
“后来他进入了污染区域,他刚开始还想着逃生,后来他不想了,他诅咒世界都被污染,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我。”
“我说我可以替他活着,我可以帮他完成工作,人类感觉到孤独,一条虫子不会。”
“他自愿把身体给我了。"
江平在最后一刻交托了自己的身体,连同身体和自己的社会身份,一起移交在一条虫子手中。
江平幻想过自己的死亡,他想的最糟糕的结局是他一个人死在狭窄的房子里无人发现。
江平很庆幸自己死在墙外,荒屋的村落,新鲜的空气,他抬手可以抚摸过柔软的草地,可以闻到自然的气息。
他死亡的时候是平静的。
现在虫子用江平的脸对祝宁说话,好像江平并没有死,他用另外一种形式还存活在世上。
它歪了歪头,问:“你觉得疲惫吗?”
疲惫吗?祝宁觉得累吗?
出任务被困污染区域,身边全都是清理者,他们被清洁中心抛弃,被人类放弃。
没有人会来营救他们,跟机械海洋馆不一样,没有普罗米修斯,他们甚至无法书写遗言。
他们会被永远遗忘在此地,祝宁被寄生,其他清理者的尸体大概会被挂在大槐树上。
江平临死之前经历的事现在轮到祝宁了。
这条虫子竟然给了她一次机会,它不像人类那样高高在上,没有人类的傲慢,它跟人对话的时候姿态平等。
哪怕到现在这样,它的表情中都有一丝怜悯。
它的进化速度太快了,已经跳跃了普通人的范畴,因为没有人类的羁绊,导致它看上去不像人类。
更像是神。
祝宁在那一瞬间涌现出一种很奇异的感受,这条虫子是她在废土世界最接近神的生物。
它无所欲求,游离在人类社会之外,它只在社会中体验,像是一个自然的代言人。
对于自然来说,是不是人类才是污染源,这种虫子入侵人类,替代人类生存的方式才是大势所趋?
这就是胜心和江平临死之前接近的东西吗?他们在生死边缘,这条虫子很好安抚了他们的内心,所以江平才愿意把身体交给它。
你总觉得,这样的人会活的很精彩,它不会像你一样把日子过的乱七八糟,总是把事情搞砸了,它会游刃有余完成你讨厌的社交,完成你枯燥的工作。
它可能比你更值得活下去。
它对祝宁伸出手,因为顶着一张江平的脸,所以这个举动看上去竟然不恶心,反而透露出一种腼腆,好像很不好意思做这个举动。
它的手放在祝宁脖子上,摩挲着祝宁的锁骨,然后绕到后颈处,摸到了卡扣的边缘。
咔哒一声它解开祝宁的头盔,祝宁感觉到空气涌入,不是经过头盔过滤的空气,而是新鲜的自然的空气。
好奇怪,这个村子已经被烧成废墟,空气竟然是干净的,她甚至没有闻到臭味。
她因为微风本能地眯了眯眼,这是她第一次在墙外不用头盔进行呼吸,这里是污染区域。
虫子俯身而下,它的脸接近祝宁的脸,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眼前的虫子在不断凝结生长,江平的五官逐渐消融,蠕动的肉类浮现出另外一个人。
现在它变得跟祝宁一模一样。
祝宁从来没有从这个视角直视过另外一个自己,额头凌乱的发丝,它还原了每一个细节,包括祝宁的眼睛。
它的额头贴着祝宁的额头,祝宁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非常纯粹,黑白分明,好像没有染上过任何杂质。
“我想要你的身体。”它再次说出这番话,这次用的是祝宁的声音。
“我可以替你活下去。”
不论你有什么麻烦,我都可以代替你活下去。
你不必面对烦恼,李念川,徐萌,还有金涛那些清理者,他们的生死与你无关。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吧。
它说话的时候,身上上百张脸在一起动作,他们露出了很仁慈的表情,仿佛是来解放自己的。@
祝宁的脸贴向祝宁的脸,她能闻到虫子身上的血腥味儿,那明明白白地告知自己对方是个怪物。
人的本能一定是反抗,但那时候祝宁不知道是沉浸在幻想中还是已经完全放弃了,她一动不动,任由它接近。
额头相贴,一股奇异的力量从眉心涌入,她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撕开了自己的身体。
祝宁像是一个包装袋,有人在上面撕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子,一条柔软黏腻而冰冷的东西正在顺着额头向内挤压。
八辈子都不会经历的事情发生了,你竟然要在意识清醒的前提下接受一条虫子的寄生。
倒计时三分钟,倒在一边的头盔内部显示着倒计时,上面显示已经快来不及了。
祝宁理论上应该放弃挣扎,就像是胜心最后也放弃了。
面对足够绝望的东西你应该有自知之明。
它寄生在很多人的身体里,第一步就是进入对方的大脑,你会在接触对方的瞬间阅览寄生物的记忆。
它看到过很多人的记忆,事实上它就是通过阅读记忆来达到不断进化。
海量信息涌入它的大脑,它一瞬间看到了无数叠加的画面。
祝宁的记忆是它阅读过最复杂难懂的,它在祝宁的脑海里行走,阅读连祝宁都可能忘记的记忆。
画面旋转,祝宁在垃圾房中醒来,她满身都是鲜血,她爬向自动贩卖机购买强效愈合剂。
那天是酸雨天,她的身体冰冷到极致,就算是这样都没有放弃活下去。
她进入清洁中心接受任务,鱼人说你跟我一样。
她进入海洋馆,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林晓风。
她进入蚁穴,找到了自己的秘密,也是第一次遇到了异种。
污染物,异种。
它终于意识到不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它,像是一块磁铁吸引它,让它根本逃脱不得。
生物具有本能,它们遇到天敌的时候会更敏锐。
它想逃生,第一反应就是距离祝宁远一点,它感知到了比自己更可怕的东西。
祝宁身上已经有寄生物了,它能听到对方的嘶鸣,它饿了。
它想跑,但它发现自己做不到。
它已经和祝宁半融合,梦寐以求的想要寄生在祝宁的身体里,想要和祝宁永生永世在一起,这个想法马上就要实现了。
但没想到,祝宁本人才是牢笼。
什么作战计划都是假的,那是祝宁在演给它看,徐萌和李念川给她打配合,她要引蛇出洞就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她的代价是以自己为诱饵,她扮演猎人,扮演诱饵,扮演捕兽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
这时候才是收网的时候。
徐萌和李念川在第二世界背靠背而站,他们的头盔显示倒计时只剩下三分钟,浓雾中是未知的怪物,他们虎视眈眈想要吞并自己。@徐萌问:“你真的相信她?”
还有两分钟他们就要死了。
但李念川真的相信了,他头盔内部含氧量在降低,呼吸都变得压抑,李念川:“我相信她。”
我盲目相信她。
因为我除了相信她无路可走。
徐萌一愣,面对着未知的浓雾,防护服内高频闪烁着逃生字样,她听到这番话竟然笑了。
祝宁要徐萌信她,把命交给她的那种,徐萌握紧刀柄的手慢慢松开,她正在尝试着相信自己的队友。
虫子就是虫子。
它当了这么多年人类,根本不懂人类,它不理解李念川盲目的相信,不理解徐萌为什么真的信了。
它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会真的把性命交托给别人,哪怕生命最后两分钟都不惊慌。
它不理解金涛他们为什么还在反抗,就像是它也不理解胜心为什么明明已经想要自杀又临阵脱逃。
它全心全意信任过别人吗?它有被人全身心信任过吗?
它阅读到了记忆,知道了一切却无法抽身,祝宁要找到真正的世界,第三层的世界就是最后的世界。
之前祝宁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母虫寄生有条件,寄生者必须有个口子让它进入。
绝望的胜心,求死的江平,恐惧的吴老头,必须毫无反抗之力才能被寄生。
祝宁只有一个目标,找到真正的母虫,不论伪装成什么,想要寄居在她身上的一定是母虫。
她抓住它了。
它像是陷入了某个牢笼,拼命想要逃跑,但陷阱已经紧紧咬住了它的脚踝。
祝宁伸出一只手,一手按住它的后颈,那不是人类皮肤的触感,是虫子的,摸上去软塌塌的。
祝宁把它压向自己,让它无路可逃,黑色粘液从身体流出,包裹住祝宁的手掌,施加了难以想象的力道。
祝宁牢牢锁住它,它还顶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但表情非常慌张。
它身上的其他人脸露出同样的表情,比祝宁放火烧村更扭曲。
恐惧,这条虫子竟然开始恐惧,它在发抖。
祝宁要吞噬它。
两张脸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一模一样又天差地别。
祝宁睁开眼,黑色粘液爬上脸颊,异种在她身上流动,像是等待进食的前奏。
她很平静地望过来,“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
倒计时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