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都不可自抑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宴会,想起当时宴席上有个锦衣少年弯弓射月,技艺极其精湛,竟然射落一缕月光。
神女为之欣然,青眼有加,折花相赠。
三年前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数,知道当时有很多解释不通的疑团,譬如那支箭射落的并非是月光,而是神女的衣裾。
不少人也暗暗猜测过,卫侯被闲置的那三年,便是因为他外甥射出的那一箭触怒了神女,引得陛下为之不快。
但今日神女的出现似乎又使这种暗地里的流言不攻自散。
因为流言能作假,可神女的注视,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唯独看向他。
霍去病低垂着眼睑,似乎一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地保持着一种恭顺的姿态。又似乎是早有预料,因此毫无异样地承受住了这一眼。
那些目光并没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如今他的年纪和他的名声都还不足以承担神女的注视,但有另一个人可以。
卫青。
他是霍去病的舅舅,是与霍去病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血亲,更是在战场在朝堂上都站在霍去病前面的那个人。于是那些目光在霍去病身上毫无所获之后,又纷纷转落到了卫青身上。
然而在霍去病身上都找不到的破绽,在卫青身上当然更难以有所收获。
那些目光就显露出失落的神色,又纷纷地收了回去。
极少有人注意到,就在他们的目光落在卫青身上的同时,霍去病的手腕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
从这里开始,此后宴席上的种种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思绪渐渐地飘散了。
他没有父亲,卫青名义上是他的舅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扮演了他父亲的角色,再往后他长大了一点,卫青又像是兄长一样与他相处。
卫青待他如父如兄,他视卫青如父如兄。
一时如此,一世也当如此。霍去病并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很多人觉得他年纪轻,年轻人理所当然桀骜不顺从,想必在舅舅面前也没有那么驯顺。
也有人以为他走上战场是为了与卫青争名夺利,是不甘心和不服气。
但其实霍去病只是觉得,卫青在战场上成名,所以他也当然要走上战场。
就像儿子要继承父亲的荣光,幼弟要延续兄长的荣光,他也理所当然要延续卫青在战场上的荣光。
这一回西征之前,当他们将要离开长安城时,卫青反复叮嘱他需要在战场上注意的事情,他一一点头一一记下。
等到终于说无可说的时候,卫青沉默良久,像小时候那样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他怕不怕。
霍去病说没什么好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是卫青的外甥,而卫青在战场上建功。既然如此,他也属于战场,又怎么会对战场生出畏惧之心。
从前卫青出征的时候他没有跟随过,但远在长安城也时常听到卫青的威名,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随在卫青马后上战场。
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其实很高兴,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舅舅一定明白他的心意,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最懂他的不是生母也不是温柔的姨娘,而是平素沉默寡言的舅舅。
但他又觉得要说些什么,因为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城,出城之后卫青就不再是他的舅舅,而是领军的大将军长平侯,有些话就不能再说。
所以他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说,“不害怕,舅舅最疼我,跟着舅舅,去哪里都不怕。”
但是卫青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笑起来,而是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苦笑着侧过脸,轻轻说,“我若真的疼你,就不会把你带上战场。”
如今想起来,卫青当时的表情和当时说的那句话,简直像是一种预兆。
此前霍去病没能读懂也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意识到战场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上战场前他与舅舅无话不说,而现在他从战场上走下来,短短一场战争的时间,他心里就藏了一件不能告诉舅舅的事情。
他下意识想把手腕藏起来,可是又无处可藏。
没有人知道,就连卫青也不知道,他手腕上正长着一块小小的银白印记,颜色就如同月光渗进了那一块皮肉将之浸泡得通透,形状则像是一朵花苞,微微地绽开着一条缝。
三年前那场宴会上,他射出了一支箭,捧了一朵花回家。
所有人都说那朵花是神女所赐,是神女对他的青睐。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得皎洁,霍去病在月光下看那朵花。
他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而是看着那朵花逐渐地消散在月光下,消失在他手掌心里。
当时他并不觉得惊异,反而觉得这样是应当的。
玄奇的物品无法长久存在于天地之间,那朵花显然归于玄奇之属,消散了也不足为奇。
霍去病没有多想这件事,直到三年之后,出征之际,他忽然发现他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这样一个印记,很小,并不起眼。
起初霍去病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直到他装备齐整,习惯性地整理弓弦——
那一瞬间他僵住了,他想起来手腕上那个印记其实是一个花苞的形状。
想起三年前神女折赠的那枝花,想起传进过很多很多人耳朵里的那句话。
那是神女的青睐。
还是更隐秘的一句话。
神女受到冒犯,将要降下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