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改变口气,用充满蛊惑的声音说道:“有句老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个人安于现状的前提,至少得是衣食无忧还有自由。你瞧瞧你,家里又不是没有肉,偏偏落不到你嘴里,你就该不甘心,你就该怨恨,但你恨于宝珍有什么意思呢?于宝珍嘴里的肉又不会分给你,于宝珍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去继承她的鸡蛋跟糖,可你们家不一样呀。”
“你爷为什么如此抠门?还不是想把钱省下来送毛蛋去念书?这一年到头没别的入账,只能从家里人牙缝中抠,可我就纳了闷了,先不说毛蛋以后有没有出息,就算他有,你又能沾什么光?”
夏娃好好给菊花算了笔账,毛蛋现在两岁,哪怕他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五岁之前考上秀才吧?且不说科考所需费用,光是拜师的束脩加上笔墨,于老蔫家怎么负担得起?
“光是秀才就得考回,考完了秀才,往上了还有举人、进士——考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大有人在,你们老于家祖上也没出过什么读书人,怎么着这文曲星还能落你家祖坟不成?”
说完,夏娃话音一转,长长一叹:“所以啊,我劝你还是早做准备,你几个姐姐年纪比毛蛋大得多,人家到时候嫁出去一了百了,你嘛……”
菊花听着这语调,不觉抖了抖:“我、我怎么样?”
“你们村里那个做妾的姑娘,听说她家老爷比她爹年纪都大。”
可惜菊花看不见夏娃,否则一定会被她脸上的恶意吓出个好歹。
还不到十岁的菊花,对夏娃说的话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心中却被埋下了一颗种子,关于夏娃没有说完的话,菊花甚至在心底帮她补齐了。
恨于宝珍是没有意义的,于宝珍是死是活,菊花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可不要弟弟又怎么行呢?她们家一直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为家里没有男娃吗?有了男娃,她顶多是吃不上肉,要是没有男娃,那家里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菊花隐约觉得夏娃的话有点道理,又觉得和以往自己所听到的背道而驰,她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一个怪物。
而夏娃见好就收,她能说的话多了去了呢,这才哪到哪。
堂屋里的人开始出来准备洗脸洗脚睡觉。这会儿不比现代,柴火得劈水得挑,除却农忙时节外,于家村并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于老蔫家之所以这么爱干净,完全是毛蛋要求的,他人不大,却很讲究。
此时夏娃已经回到了了身边,邀功般道:“你就瞧好了吧,要不了多久,那女孩就会对我言听计从。”
直到睡前,菊花都没有再听见“怪物”的声音,她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头顶,耳边是父亲的呼噜声,身边还有动来动去的妹妹梅花。
大姐跟二姐现在都还在睡一张床,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直到她出嫁前,也都要跟妹妹一起挤。二伯家就不一样了,昨天她还听见爷跟二伯商量,说要找人给毛蛋打一张小床,因为毛蛋想要一个人睡。
……她也很想一个人睡啊!
姐妹俩睡的这张床并不大,一个屋子全靠一张草苫子隔开,身下铺的草席睡久了会黏在身上,还会有一种很难闻的气味。
毛蛋才两岁,他说想一个人睡,家里就开始像模像样的给他准备,大姐都到说亲的年龄了,大伯也没想过给她跟二姐打一张床——这么小的床,她和梅花睡还勉强能够,大姐二姐肯定挤得要命。
在今天之前,菊花都觉得有弟弟是件很好很好的事,爷奶有了笑脸爹娘有了奔头,她和姐姐妹妹们有了依靠,但是……
菊花翻了个身,小心地把梅花抻过来的腿儿撇开,免得吵醒妹妹。
习惯了得到好东西的人,真的不会感到理所当然吗?万一以后,毛蛋不着调,没出息,那她跟姐妹们要怎么办呢?难道要指望着大伯家二伯家还有自家,再努努力,重新生个弟弟出来?
两年前没有弟弟的时候,家里虽不富裕,至少不像现在这般拮据,省吃俭用是为了攒钱送弟弟去念书,那要念多久呢?能保证一定念好吗?
就这样,菊花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次日起来时整个人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被大姐桃花叫去喂鸡。
现在家里饭不用女娃们做了,家里的米面粮食都由刘春花管,但做饭是儿媳妇们在做,期间稍稍藏点吃的,刘春花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一般也不会说什么。
姜红枣起得早,主要是为了去捡鸡蛋,家里的鸡有时下得多有时下得少,她悄悄藏了几个,趁着烧火的时候丢进灶膛煨熟,然后在大嫂出灶房时迅速摸出来塞进口袋。
面上不显,烧完火回房的脚步却比平日快上不少。
毛蛋睡得迷迷瞪瞪,自打他穿越过来,全靠888才分得清时间,如今生物钟已然养成,哪怕不情愿,还是到点儿就醒。
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在鼻尖弥漫,毛蛋眼睛还没睁,鼻孔已经不停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姜红枣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快吃。”
两个熟鸡蛋,一个给了毛蛋,另一个姜红枣递给了女儿。
她把鸡蛋外壳草草擦过,不过上头还是沾染了点草木灰,熟鸡蛋在床边一磕,剥去外壳便露出里头蛋白,换作以前,毛蛋绝不相信自己会馋鸡蛋馋到流口水。
他顿时睡意全无,眼睛盯着鸡蛋打转。
了了没有接那个熟鸡蛋,姜红枣以为她还没睡醒,原本想让了了自己剥,这会儿干脆也给磕了,本来两个蛋壳都黑乎乎的看不大出来什么,剥开后就不一样了。
鸡蛋也是有大有小的。
了了这个比毛蛋那个小了一圈。
姜红枣似乎看出了了在意的是什么,说:“毛蛋还小,你是姐姐,得让着弟弟。”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毛病,可实际上是两岁的毛蛋吃过的好东西远超比他大的荷花,于老蔫家六个娃,五个女娃都是瘦条儿身形,惟独毛蛋白白嫩嫩还带婴儿肥,菊花跟梅花两岁的时候,说不定都没他一半重。
了了冷淡地看姜红枣一眼:“儿子是给我生的?”
姜红枣没想到向来不爱说话的女儿居然顶嘴,登时恼火不已,觉得自己一大早给她弄鸡蛋吃,不仅没得句好,还被刺了回来,于是一把将鸡蛋收回:“爱吃吃不吃拉倒。”
毛蛋连忙抓住母亲的衣袖,用软萌的声音说:“娘别生气,我是男子汉,我不要姐姐让,我可以保护娘跟姐姐。”
姜红枣闻言,动容不已,毛蛋则拿余光飞快瞥向了了。
要说这个家谁最难攻略,那非亲姐姐荷花莫属,他长得可爱嘴又甜,还懂得分享,很少吃独食,因此连大房房的姐姐们都对他宠爱有加,惟独这个亲姐姐,无论怎样讨好都无济于事。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这么点大的女孩,心防却这样重。”
毛蛋如是跟888说。
888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天生就是捂不热的人?”
毛蛋诧异:“女孩子大多共情能力强,同情心丰富又很善良……不过就算是亲姐姐,如果她让爹娘伤心的话,我也是不会原谅她的。”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爷奶爹娘对姐姐们不能跟后世相比,甚至于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他明知是错的,也不能将他们彻底否定。
因为他们对不起所有人,也从没有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