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齐鲁地界跺脚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孔洙,此时只感觉一种难以压抑的渺小感和卑微感。
在见到李洛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能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面对李洛。可是此时一见到李洛,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站直身子,甚至不敢抬头仰视。
就是一颗自以为看透世情的苍然之心,此时也遏制不住的砰砰乱跳。
而十二家的家主,之前还以为如此兴师动众的一起联袂觐见,必定声势浩大,天子不得不放低姿态。可是现在,他们只觉得凛然之威,当空降临,让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这就是天子之威!
孔治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拱手:“臣回禀天子,眼下天子开天立极,承运降世,上应天命,下应民心,真乃五百年一出之圣天子也,臣于齐鲁日日盼望王师北伐,今天佑大唐,汉家有幸,终闻中原大胜,特来朝拜,为天子贺。”
“另,听闻衍圣公孔洙下狱,臣等特来禀奏,以正天下视听。孔洙者,本南孔之人,因为谄媚忽必烈,做出故意让爵之举,以名教之公器,私售邀宠。如今,更闻为元廷死心塌地,与宋奸留梦炎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为蒙元掌控中原,视宋主为傀儡。”
“如此倒行逆施之举,有伤圣人令名,以至于天下蒙羞。天子夺其爵位,正本清源,替名教清理门户,实乃人心大快。然,孔洙乃是南孔之人,所作所为实于曲阜无涉,伏请天子明察。臣等奏请,革除孔洙宗谱,严肃族法。”
一口气说完这些,孔治竟然出了一身大汗。
这么说,既是撇清了干系,也能将南孔排挤出去,重新拿回衍圣公爵位。
李洛微微一笑,环视众臣和众开封名士,“孔治所言,尔等都听清楚了么?”
众人都是神色怪异,看向孔治等人的眼神都带着一丝鄙夷。
这算什么?
落井下石?窝里斗?见风使舵?骨肉相残?
为了自保,为了爵位,这么干是不是太下作了?
忽然,韦素站出来说道:“孔先生,在下有疑问,请孔先生解惑。”
孔治一愣,“敢问足下是?”
韦素道:“关中京兆韦素!”
孔治拱手:“原来是韦先生,请问。”
“敢问孔先生,还有各位。”韦素扫了扫十二家主,“可通君子六艺否?”
孔治哪里还不知来者不善?他顿时肃然道:“在下束发受教,习得诗书礼仪,经史子集。于书道,乐道,数道皆有射猎,亦有小成。可唯独御道和射道,不曾学习。”
其他家主也都表示,不曾学习御和射。
韦素点点头,“孔子周游列国,时值晚周,天下纷乱,道路不靖,屡遇盗贼野兽。可都化险为夷。诸位能为在下解惑么?”
孔治回答:“先祖威武骁勇,精通技击射箭,兼职门下弟子多骁勇虎士,是以盗贼野兽无可奈何。”
他虽然知道韦素这么问没安好心,也是明知故问,可也不得不如实回答,总不能说先祖感化了盗贼和野兽吧?这种话百姓会相信,可在天子和士子面前说,那就是丢份了。
韦素追问:“既然如此,那为何后来的读书人,却忘记了勇武呢?若无勇武,圣贤早就罹难于盗贼之手,或殒命于虎狼之口,安能周游列国,教化天下呢?今日又何来名教之昌盛呢?”
“夫子只说仁义礼智信,却唯独不谈勇,那是因为本身有勇,天下当时勇武过剩,私斗频繁。所以故意淡化勇。而不是夫子不重视勇。可时过境迁,为何就不谈勇呢?勇武之重,事关华夏安危,为何就变成了不堪的匹夫之勇?”
“倘若名教尚武,士民不失血勇,无畏外战,胡人安能荼毒中原?华夏百姓如此众多,安能沦为犬羊?”
孔治苦笑,“其中缘由,却不是臣子所能言。韦先生何须再问。”
韦素蘧然一惊,果然不敢再问。
李洛闻言也是眉头一皱。
都说腐儒腐儒,懦弱不堪,以德报怨,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只知道读书讲道理。
可那是儒家本身的问题么?
儒士在秦汉之时,仍然能拔剑而起,不失血勇。为何后面就开始懦弱起来了?就开始重文轻武,没了血性?
那是因为统治者希望这样。乃是弱民之举。宁愿国家有异族灭亡之危,也不想治下的百姓强。
典型的内卷思维。似乎,一直如此。
统治者需要儒教怎么变,儒家就要怎么变。
现在那些曾经自私自利的统治者死了,一个个王朝消亡了,可儒教也被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是儒家能全部承担的责任么?
可难道不是统治者的责任
儒家,只不过是个工具罢了。问题是,工具的主人们都死了,工具还在,那工具不背黑锅,难道让死人背黑锅吗?
韦素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扯下去,就是辩论几天,也没有结果。
他换了一个话题。
“在下还有不解。夫子强调华夷之辩,内外有别。理教提倡气节,为何孔氏多次投降异族呢?既然失节事大,生死是小,为何要重生死,而轻廉耻呢?”
孔治深吸一口,“生死是小,失节事大。可还有更重于节操者。”
韦素冷笑:“请指教。”
孔治道貌岸然的说道:“重于节操着,教化也,天下也!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就是因为没了教化。夷狄入夏,则华夏之,也是因为有了教化。”
“生死是小不假。可一旦死了,那么教化夷狄之伟业,令变夷为夏之伟业,又有谁人来完成呢?是以,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黎民百姓啊。”
“为何,前秦北魏辽金,皆行汉法,中原百姓皆享一时之太平,中原元气有所保存呢?倘若当初只因守节,不知变通,与胡人死斗,除了激怒夷狄,杀戮更重,更加冥顽不化,又有何益呢?”
李洛听得很是腻味。这孔治还真会狡辩啊。把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说的这么新奇,和曲线救国有的一拼。
韦素摇头:“此言差矣。凡是皆有因果缘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我华夏泱泱大国,人口何止十倍于夷狄?倘若尚武守节,胡人又如何能进得了中原?进不来中原,又何须教化之,何须变夷为夏,令其放下屠刀?这岂非本末倒置?”
“明明可以犯我强汉,虽远必诛。为何还要寄望于夷狄慈悲,太阿倒持?孔氏乃圣人后裔,士林典范,天下民气所秉,可一再失节投敌,行汉奸之举,以至于鲜廉寡耻之人层出不穷,贪生怕死,只求苟活。夷狄动辄南下,如入无人之境,难道孔氏就没有罪责么?”
孔治这次,真的难以辩驳了。
因为,孔氏的确起到了很坏的带头作用。此事,明白人都心中有数,怎么抵赖?
正在这时,忽然侍卫杨栝进来禀奏:“启禀陛下,废衍圣公孔洙,举报孔治等人私通蒙元,运粮资敌,还心怀怨望,诽谤陛下。”
孔洙,其实早就在特察局的逼迫下合作,刚才,他就在大殿之外,亲耳听到孔洙说他的话。
听到孔治竟然把责任全部推给自己,还要开革自己的宗谱,孔洙就再也忍不住了。
“传进。”高高在上,一直很少说话的唐主,冷冷瞥了孔治等人一眼。
这一眼,顿时让孔治等人如同坠入冰窖。
南孔的孔洙进入大殿,面带讥讽的扫了一眼北孔的孔治孔泽,就跪下禀奏。
“罪臣孔洙启奏天子。孔治暗通蒙元…诽谤天子…”
孔治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指着孔洙,“你,你血口喷人!”
但是很快,孔治就无法抵赖了。关于孔府的黑幕,特察局早就有所侦查,怎么摘干净?
人证物证都呈上来,就是开封名士们,也露出愤怒之色。
竟然送给蒙古那么多粮食,还在给元廷的信中,期望大唐天子在中原大败。甚至,还私下诽谤皇帝。
“天子赎罪…”孔治吓得快要晕过去了。
十二家家主,也都脸色惨白的下拜。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干净。
唐主李洛“终于”勃然大怒,这才开始表态的当殿说道:
“朕本对孔氏尚有期待,不以竟然如此不堪。千年之清华世家,士民之表率,安能如此不知自爱!孔圣有知,必当痛心疾首!”
“尔等数典忘祖,恬不知耻,难道圣人和朕的宽恕之道,是为尔等所设的吗!尔等不肖子孙,有何面目见孔圣于九泉?有何面目代表名教?尔等六艺不全,贪生怕死,何德何能以君子自居?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孔洙不得不按照莫度的授意硬着头皮说道:
“罪臣恳请天子,斩杀孔治,抄没侵占之田产户籍,以儆效尤。另外,衍圣公之爵,受名利所累,有悖于圣人教化。有此世袭富贵,子弟无心治学,不思进取,大损圣人颜面。罪臣恳请,取消孔府世爵,令圣庙不为利禄所染,令后世子弟奋发图强!”
李洛装作思索的神色,之后叹息一声,“准前衍圣公孔洙所奏。孔治等人,交法堂审判。衍圣公之爵,世俗利禄太重,不利于孔庙圣地之清明。族人为保爵位,多有叛道之举,亦不利于子弟上进,世世代代以祖荫为生,以至于鲜有人才。”
“为圣人之伟业,也为名教之正气,朕允孔洙所请,废除衍圣公世爵。”
“传旨,孔圣自有大唐至圣文宫国祭。即日起,改曲阜孔庙为至圣文宫!以曲阜至圣文宫,为大唐至圣文宫之首!令长安营建大臣张志玄,为曲阜至圣文宫天师道官!等长安宫完工,再令张志玄赴曲阜上任。今后,曲阜祭祀大事,不再由孔家插手,一切用度,皆由朝廷承担。”
“传旨,令莫度为督办钦差大臣,会同地方官,清查孔府和十二家之土地田产户口!孔府按照人口授田,每人二十亩,每人钱粮百两。多余之田产钱粮,一律收回国库。其余十二家,皆如此办理!”
“传旨,废除孔府各种特权,赋税一如其他。曲阜县令,不得再由孔府之人世袭担任。”
孔治吓的面如土色,恍惚间如在梦中。
这不光是要杀他,还要革除世爵,剥夺祭祀大权,抄没多余的家产啊。
李洛杀衍圣公还有所顾忌,可是他又不是衍圣公,他只是家宰啊。
孔治听到这里,身子一晃,就晕了过去。
十二家主,也都瘫倒在地。
天子之怒,生杀予夺于一念之间,当真是人世间之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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