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死亡太过恐惧,正因不想死,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求生。
所以我们才会不顾一切地汲取灵气,因为灵台中的灵气储存的越多,我们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便越长。”
江河觉得薛正阳的模样似是有些奇怪,他转头看向薛正阳,疑惑问道:
“你想说什么?”
薛正阳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既定的方向,笑道:
“但死亡或许真的很可怕,尤其是对于我们修士而言——
相比凡人,我们因灵气而获得了更为悠久的时间,这让我们的生命远比凡人精彩万分。
可当我们越发享受着时间带来的馈赠时,却又反而越会害怕馈赠的消失——
就像我曾经以为我看透了世间百态,已经能够从容地为了鲤国而舍弃修为,无畏死亡。
可当死亡真正提着屠刀来临时,我又开始发了疯地怀疑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找活命的路。
却忘记了本来的愿望。”
江河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薛正阳却继续笑道:
“就像我本来只是想要庇护一片,对我而言十分称心的土地而已。
我愿意为庇护这土地而付出许多,这本来十分纯粹。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我一步步为这个国家付出时,当我真的将一切都要付出进去的时候,我却反而开始希求更多。
我开始对死亡的到来日日惶恐,对活命摇头乞怜,将自己封闭在一室之地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甚至开始希求每一个子民的爱戴,当少部分人因不明真相而不再信任我时,竟能生起无端的怒火,想要一把火将他们焚烧殆尽……
可我从一开始,不过是想要庇护这让我称心的国家而已。
也许是我看的还不够开阔,便在这段旅程中,希求起了那些比我最初想要的花,还要艳丽、还要合适的其它,从而忘了最初所希冀的那株花。
但好在,我最终还是找回了它。”
江河沉默了半晌,感慨道:
“总归还不算晚。”
薛正阳点了点头:
“还不晚。
只是,它现在还只是一株新芽初蕊,或许,我也见不到它盛开的那一天了。”
江河只觉得心头有些不妙,他故作镇定道:
“怎么可能,如今道心重塑,你总会有更悠久的时间去见证这一切的。”
薛正阳只是笑了笑:
“江河,我真的很感谢崔前辈能给予我这个机会,让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这样的姿态与你再聊上一聊。
我其实还想要说更多话的,但纵使她以幻术让我麻痹自己,重新焕发了些许活力,可时间到了、便就是到了。
幻术能骗得了我,骗得了你,却终究骗不过天地,骗不过时间……
哪怕身处幻境,我也能慢慢感受到生机的流逝了。”
“幻术——”
江河忽而一惊,却分明嗅到鼻息间的花香更为清淡了一些。
他恍然大悟,就要挣扎着起身:
“老薛,你——”
薛正阳忽而缓缓向他伸出了手:
“要我拉你起来么?”
瞧见映入眼帘那好似白玉细腻的手掌,江河心中却感到无尽悲凉。
他的眼眶忽而有些红润,想要再说什么,但嘴唇微张之际,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今已恢复了些力气,他终究是伸出了手掌,搭在了薛正阳的手上。
用力一握,借着薛正阳的力气,江河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却见对方那好似谪仙的面庞和一头散乱的青丝,一时间竟是有些模糊不清。
江河还想说什么,但薛正阳这次却以涣散的瞳孔看着他,郑重起来:
“江河,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些修士饥不择食汲取灵气,寻求长生,为此险些放弃了尊严、遗失了本心,未免太像一头头畜生了么?
就好像是……吸食灵气的畜生。”
“老薛……”
“江河,我已在这条路上淌过了浑水,所以我不希望你日后会走我的老路。
我觉得,或许修为、实力真的是活在这世上所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但我希望你哪日在这条路上感到迷茫的时候,能够回过头来再看一看——
看一看你为何会走在这条路上,想一想你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
薛正阳没有再留给江河回应他的时间,只忽然转过了头,重新望向他方才直视的方向。
江河顺着他的目光,却只能在深坑下看到废墟与尘埃。
他仍在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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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或许我已没有时间再去瞧一瞧它未来的模样,但我知道你一定还有足够的时间。
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还能再回来跟我讲讲它那时的样子,让我晓得,我为它所付出的一切都还值得。
你能答应我么?”
江河只觉心如刀绞一般阵痛。
他有些哽咽,却又以干涩地喉音做着简短地回答:
“当然可以。”
“谢谢你,江河。”
薛正阳由衷地笑了,
“只是……好想再吃上一碗豆腐脑啊。”
可江河鼻息间的清香却也彻底散去。
他恍然回神,却见一个迟暮的老人伫立眼前。
他站的无比挺直,便好似仍是过去的年轻模样。
涣散的瞳孔正远远望着一方,嘴角的笑容平和淡然,好似真的浑不在意。
江河意识到了他所望向的方向——
那是锦京的方向。
或许亦是万仙山的方向。
江河轻声道:
“老薛,原来那副卦辞……是这个意思。”
直至今日,他终于悟透了这副卦辞的深意。
在眼前老人那百十余年的时光里,他经历过很多很多。
却也失去过很多、错过很多、抛弃很多。
他为此迷失过,为此怀疑过,为此挣扎过。
可到头来,却最终是找回了自己。
密云不雨,反复其道;不利东北,乃终有庆。
虽迷失困惘,却回头是岸。
未失本心,又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