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白葫门当中,相比前几日寂静无声,如今终是有了些许活泛气。三位童子不知愁苦滋味,仅是前两日之间颇有些无精打采,尤其年纪稍浅那两人,险令泪水将一对眼目泡得如杏大小,不过几日过后,便又将此番心思抛诸脑后,虽说眼下叶翟仙去,可仍旧有一众师兄在前,才生出些耍懒的心思,便是又被几位师兄由打热腾床榻当中揪住两耳,拽到院落当中走桩练拳,并不曾耽搁多少。虽说仍有微词,但再偷眼打量那几位师兄手背习武所留的刺目疤茧,再瞧瞧余癸那张搽炭似的凶恶面膛,哪里还敢留下丁点偷奸耍滑的心思,揉着两眼外出习武。
三人当中,唯有那位年纪最长的孩童,原本亦是欢脱性情,逢此场变数过后,却是变为沉默寡言,立身梅花桩上,一走便是三五时辰,直至两腿硬僵如铁,才极费力地由打梅花桩上爬下,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这般,看得徒众都是有些咋舌。
“咱这三位小师弟,看来亦是受了不小震动,瞧这殷盛每日习武这般拼命,倒是如同瞧见咱们师兄弟当初在山间,也是这般走桩,也好在师父授业有方,才练就如此一身不弱于人的身法,仰仗此数度脱身于杀身祸患,而来竟是已有二三十载年月。”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把手头马缰绳拴在山门背后,转身回头观瞧那童子走桩,眼瞧着颤颤巍巍,但抬步却是极快,隐隐之间,已是有些身法小成的滋味,叼着枚枯黄草茎,不由得依靠院墙感叹。
“得了,你们这代可当真无几人能与殷盛这娃娃相比,甭当我老汉年岁入暮不记事,当初你这当大师兄的,领头带一众师弟下山玩耍,险些走丢在深山老林当中,归根到底不就是为躲门主催促练武?到几近及冠之年才沉下心来,将身法练至小成。”一旁的老者揶揄,丁点不留情面,连连奚落,“凭你天资,倘若再肯下些苦功,今日早已可独当一面,即便是前去京城泊鱼帮中,恐怕也能捞得个堂主舵主,怎会沦落到如今,才不过在京城郊外堪堪混上个镖头。”
“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悔意,”男子笑意甚浓郁,不好意思挠挠头笑道,“不过当初时节,凤游郡当中的糖球,当真是滋味好过天下山珍海味,哪怕是过后挨师父一顿好打,再回想起,仍旧是觉得这通狠揍挨得值当。”
老仆与弟子,两人无端默然下来,瞧着院落深处那座小冢,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
还是男子先行开口,叹息一声,“褚老当真已有决断,若是仍不曾定下心意,晚辈便好生再劝上两句,世上千百行当,其实唯有渡舟老翁最引胸中凄凉,何况这方扁舟,只可送人去往对岸,自个儿却始终徘徊江心,唯江潮作伴,可谓极苦楚的一桩差事,还是莫要强求最好。”
老者似笑非笑,信口答道,“甭说那般见外的客套话,留老朽在此山中,起码你与几位师弟有朝一日欲要回山瞧瞧,不至于入目所及满是狼藉,咱忙活半生,大多是为帮主忙前忙后,如今自然也要将这座小冢打理得当,不然白葫门这块牌匾,压到谁人身上都不合适。余小子虽是愿留于山中一阵,但迟早也有自个儿要走的道,地丁草开枝散叶,随风落地愈远愈好,哪里有甚归根的道理。”
分别在即,许多徒众皆是不忍,将自个儿平日里走江湖所获的稀罕物件,一并拿出大半,刀剑短匕弓扳指,大多赠与山间三位童子,愈伤养体的老药良方,尽是送与那位已立山中甲子的老者,纵是万般推脱,所留物件仍旧是堆积如山,乃至那座小冢旁都是整齐摆上了数叠物件,香炉当中齐齐整整,插有十几束新上好香。
余癸与老者立身山门前,远眺十几骑远去时节扬起的雪尘浮土,再下白山。
“日后督促传授这帮小子习武的担子,便落在你这位小师弟身上,可切莫将门主所留的三枚大才教坏。”老人狡黠笑笑,拍拍黑脸汉子肩头,叹息一声,“山间如今倒是冷清许多,都说是人老时节多贪清净二字,但如今这般景象,倒是的确不甚合老朽心迹。”也不待到汉子应答,直直走向院落当中原本埋有枯井的地界,缓缓盘坐下去,再无动静。
凤游郡骤雪初停的时节,十几骑白葫门弟子下山,抱拳拜别,不知何年再逢。
这一场雪后,郡中商贾,难得平静。
马帮近几日来,便是已然将各方铺面收拾妥当,直待到原本铺主商贾来此,使银钱换回地契,虽说帮中上下,仍旧是一片沉寂,但凭糜余怀平日威信,亦是将帮内镇得牢固,并无几人有甚怨言。
凤游郡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当真算不得一份平平无奇的小利,故而即便是糜余怀道出此事,帮内人也大多不曾忧心无钱粮可用,纵使同那一众商贾瞧不对眼,亦不曾生出躁怒。
郡中百姓知晓马帮有变,不过大多不知究竟何事,听闻要将铺面奉还商贾,至多不过是偷着庆幸,寻思着马帮终究要显露出些许颓势,再难长久,多购置上一两角滋味寡淡的便宜酒水,自个儿在家中多饮两盏。
糜余怀仍是一日之间多半都坐镇总舵,这位文人自打那日上过碑峰后,原本垮塌腰背,如今却是极直,虽说仍旧是面颊消瘦神情默然,但如何瞧来,都是令帮中几位舵主心安得很,并不曾自乱方寸,相反比起以往时节,多添过几分镇定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