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座沣城,中乙头城以内,万家灯火,炊烟鸟鸟,有华服锦衣公子凭栏赋诗,字字句句不离称赞沣城城主丰功伟绩,言事言情,阿谀奉承的功夫远要胜过辞藻文采,而中乙城外,时有鬼哭,白骨露野,易子竞食,数月之间不见野犬,更不见古木本色,反倒是凄惨惨一片茫茫白树,瘦骨嶙峋饥民腹内,大抵有草种兽皮者,已属万幸。
韩江陵早已趁先前大灾隐现的时节,凭与付瑰茹交情,将双亲送往中乙头城当中,虽不曾送往内甲城,但已然是付瑰茹所能尽的余力,而无论女子如何劝说,韩江陵如何都不愿去往乙城当中避难,反而是携那孩童,连带老者与那将死未死的年轻人,于逃荒流民当中裹挟前行,一直走到中乙头城外,才发觉无路可走。
城墙以里,家家户户灶米香,城墙之外是已然寸步难行,腹中无食的千万流民,有哭喊响声,而更多的是沉默。
哭嚎也要力气,在这里无论是能勉强站住身形的,还是已然倒在地上,被人踩踏夺去多半条性命的,都已经再无多少力气。
城墙之上甲胃交辉,弓弩映月。已是满脸肮脏木然的韩江陵艰难抬头朝城头望去,有人面露悲戚,有人面露鄙夷,更多的人脸上是不忍,但手中弓弩却不得不拽满。
鸦雀无声夜色当中,有人背着自家襁褓当中的儿女,有人背着自家双亲,但所有人都背着本不应当自身来背的过错,大多人都不晓得是替谁人背起这等如坠森罗狱的苦果,但依旧撑起浑浊两眼,猜测城中人们究竟在熬什么滋味的米粥。
“到底是人家乙城,这等大灾之年,尚有米香,都快忘了米粥是何等滋味了。”难得那位本就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竟能撑到眼下地步,路上许多回,韩江陵都险些将这人从背上甩下,可伸手略微探鼻息后,却发觉这人仍有口虚弱至极的气息留存,到如今竟是能颤颤巍巍说句话,着实很是古怪。
“不如省些力气,且不知这城门何日大开,存些力道熬将下去,或许尚存留有一星半点生机。”女子早已褪去浑身华服,将手头银钱尽数换成粮米牛车,才是供几人艰难行至中乙头城下,使手肘触触韩江陵,凭眼色指引,去到一处无人地,不由分说将怀中一枚已然硬如山势石的点心敲开,递到韩江陵手中一半。
时至如今韩江陵亦不晓得,这位从不下小楼的女子,为何忽然之间就相当看重自个儿,更不晓得分明凭其手段,能同自个儿双亲一并去往乙城乃至甲城,为何执意要留,受一路颠沛流离的苦头,但女子从怀中将那枚早已瞧不出本来模样的半枚点心托在手心时,韩江陵依然犹豫了片刻,还是未曾伸手去接。
女子面皮窘迫一瞬,可依然没将手收回。
“这枚点心乃是当初自行做的,品相不差,故而留到如今,不晓得还可否果腹,但应该是不脏的。”说到不脏时,女子眉眼当中的光彩忽然一阵翻滚。
小楼多年,朱唇几人尝,想来韩江陵这等生硬到不晓得如何回转言语的人,必是不愿接这枚点心。
但韩江陵眨眨眼,伸手接过那半块发绿的点心,搁在口中仔细咀嚼,奈何滋味的确是一言难尽,面皮扭动半晌,迟迟未曾吞下,瞧得女子险些哭将出来,笑骂着锤过韩江陵肩头一拳,
“吃不得便不吃。”
“我知道不脏的,手艺也还凑合,再练几年,未必嫁不出去。”犹如一条丧家犬似腮帮抖动的韩江陵挤出些笑意,看得女子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