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林貌也能做简单判断了:“所以,驱逐古神的关键,其实并不是暴力,对不对?”

“可以这么理解。”李先生颔首:“就仿佛周公废除殷商旧俗,依仗的并非是伐商之赫赫武功,而多半是他精心构筑的礼乐体系。数十年前能构造出新的天人之誓,依靠的也并不是庞大的军队与各色新式的武器,而是长达数年乃至十数年,持之以恒的扫盲、科普,以及医疗投入……能够战胜迷狂的只有科学与理性,在扫除文盲、全面普及教育之后,人类与神明的结局也就已经注定了。”

说至此处,他微微一笑,神色间稍有感慨:

“——所以,林先生也不必高看了所谓的’天人之誓‘。这份协议当然很重要,但实质也不过是整个宏伟框架最后的一笔涂抹。归根到底,组织真正的强敌,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伟力,而是根植于数万万人中的愚昧、麻木、不可控制的癫狂。所谓纲举目张,治本为上,解决了后者当,然也就顺便解决了前者。至于什么伏魔降妖、清除神秘迹象的小把戏,只是最边缘修修补补的工作而已。”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颇有深意;但言语中将李先生自己负责的部门都尽数归为“修补工作”,却难免有些过谦。为了保持尊敬,林貌只能默然不答。

“以同样的原理推断,中古时代自然不可能有数十年前一举扫盲的魄力,但毕竟发展了数千余年,文明与理性都已经积累到相当程度,足以遏制住某些神力。”李先生道:“帛书中记载的这位尊神,享用的是商人的祭祀。也只有殷商那种崇尚人祭、大行杀戮的原始文明阶段,才是祂如鱼得水、大展神威的天地。只要文明稍有进展,哪怕只是进步到西周阶段,这位古神恐怕都要大大的衰退了……”

显然,如果一千八百年前的西周都能将古神压制得动弹不得,那么中原绵延千余年,总不能文明水平还不如老祖宗吧?

所以,李先生与江教授当时的信心本来是相当之合理的。只是——只是与现实有了一点微妙的小差距而已。

即使隋末战乱、中原残破,华夏文明岌岌可危之时,毕竟也没有沦落到那样原始而凶暴的地步;自然不能为这小小的差距背锅。而且,古神现身,毕竟是在突厥——突厥的地面上——

“突厥人也不至于如此野蛮吧?”林貌小声道。

“突厥或许还有殉葬的残余,但总不至于凶暴至此,基本的秩序还是明白的。”李先生很委婉的说:“说实话,能在文明程度上退步到足以令古神施展神通的地步,那整个社会恐怕已经落后到了相当的程度,残暴酷虐非同想象。而以史实论,在公元七世纪的时间段里,这种级别的文明,多半只有吐蕃高原上才有。而那种残酷血腥的程度么……”

林貌秒懂了,然后相当之迅速的将脸皱成了苦瓜。

“所以,要么是历史中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真相,要么便是’对面‘出现了难以预测的变故,文明遭遇了重大的挫折。”李先生缓声道:“如果连古神都能堂而皇之现身于光天化日,那恐怕是真要死上不计其数的性命了。”

“无论如何,林先生,请千万要留意。”

·

“头脸居然都变成这样了么?”披着黑衣的人影恍惚飘拂,轮廓轻盈如烟,语气亦不可揣摩:“看来漠北一事,大王吃了不小的亏呢。”

大鹏一张脸灿若繁星点点,闻言登时大怒,一脚踢翻面前的长几;数千斤的石质桌案旋转飞出,将奔走侍奉的数名仆妇砸得筋断骨折,顷刻间死于非命:

“少在这里废话!你大言不惭,居心叵测,居然还敢来见我!”

“在下何时说过大话?”

“你口口声声吹捧的那位’上尊‘,在漠北又是何等狼狈模样?如此矫饰敷衍,当我的刀不利么?!”

“大王何必动气?”人影心平气和:“在下早已说过,漠北的祭祀并不完全。那三只妖怪投机取巧,在突厥王庭左右逢迎,至今也不过只奉献了五六百的人牲。这一点可怜的祭品,又怎能让上尊施展神通?再说,顷刻之间便能冰封草原、七月飞雪,难道不已经是上尊莫大的神力?大王自问,有这样的神力在前,还有什么可以推诿?”

这话说得实在不假,大鹏思索再三,却不觉微有犹豫:

“你又是什么意思?”

“在下的意思,还是想借一借大王的道场。”人影徐徐道:“毕竟,人祭这种东西,总得数量足够,才能发挥预定的威力来……”

说罢,它缓缓飘起,由山洞偌大缝隙而上,蜿蜒曲折,迳取捷径,终于能浮至空中,俯视这大鹏魔王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狮驼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