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何去何从(1 / 2)

九月底,北海镇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淅淅沥沥的雪雨下,八岁的李旺站在警察总署的门外,犹豫着是进还是不进。

“李旺,快跟你奶奶走。”陪同的一个治安警上来正要拉他,李旺执拗的一侧身,让那治安警捞了一个空。

“哎~你这孩子。听话!别犯拧。”

李旺抬头望着警署门前头发雪白的奶奶,仍旧迟疑不前。老太太叹息一声,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九月中旬,那场轰动一时的杀妻案终于迎来了判决:

凶手李有财因淹杀自己的女儿、掐死自己的老婆李何氏,被判处死刑,等待枪决。李旺的爷爷,也是本案的从犯李老汉被判处劳役十年。李旺的奶奶,虽然知情不报,但念在李旺年纪小,需要人照顾,因此被免于起诉。那位知法犯法的居民局治安警所长被从治安警退伍中开除,调往苦叶岛的奥哈营地。

李老汉在判决之后不久,因为气恼交加,在一天夜里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而李旺的奶奶突遭变故,措手不及,一夜之间就白了头。

出于保护李旺的目的,片山和周卫国在案情审办期间,没有将李旺是举报人的信息透露出去,因此李旺的家人至死都不知道这一切的结局都是因为这个八岁孩子的一封举报信。

刚落地的妹妹死了、母亲死了、爷爷死了,眼下父亲也快死了。这一切让八岁的李旺手足无措。之前的两个妹妹没了的时候他没看见,只是见奶奶两眼通红的告诉自己妹妹没活下来。

可是最疼爱他的母亲突然没了,这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尤其是在他无意中听到爷爷和奶奶说的那番话。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李旺虽然只有八岁,可他差不多已经明白,眼前家中的变故都和自己的那封信有关。

而这,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父亲。

身上的棉衣已经打湿了,这衣服还是母亲一针一线给李旺改的。正在犹豫不觉之时,李旺突然觉得头顶一暗,再一抬头,上面是一把伞;转身再看,眼前是一件青布棉袍,脚上穿的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现在整个北海镇,依旧每天穿着青布长袍到处晃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汪中,现任北海镇小学的副校长。

“先生。”李旺语带哭腔的看着这个中年人,问道:“我做错了吗?”

汪中蹲下身形,目光平视着李旺,沉声问道:“你觉得呢?”

“父亲杀人了......我不知道。”

汪中道:“圣人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

李旺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汪中所说的是《孝经》里的话,开讲儒学入门也是汪中就任小学副校长的条件之一。程朱理学是有糟粕,可儒家学问里的好东西也有不少。北海镇既然要让人人读书识字,人人成士,怎么能不知礼义廉耻呢?

汪中手搭在李旺的小肩膀上,耐心解释道:“为父亲的有敢于直言力争的儿子,就能使父亲不会陷身于不义。你爹他做了错事,你做的没错。见到长辈有过而不去阻止,那不是真正的孝。可是李旺,就算他有千般错,那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李旺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汪中的身上就开始哇哇大哭。这些天所有的惊惧、怀疑、担忧、思念交织在了一起,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

汪中安慰了李旺一会儿,等孩子渐渐止住了哭泣,这才一脸严肃的说道:“走,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给他磕个头吧。”说罢,他站起身来,一手举伞,一手拉着李旺,缓步走进了警察总署的大门。

李旺的父亲李有财此刻戴着脚镣坐在一间小屋内,身后是两名治安警。这间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光板木桌,两把椅子。眼下李有财的母亲和儿子坐在桌前,眼泪汪汪。

屋门又开了,李旺红肿着双眼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摊在地上的镣铐。

他的父亲先是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变得十分柔弱十分哀婉,嘶哑着嗓子轻声道:“旺儿,让爹好好看看你。”

李旺走到父亲身前,两名治安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动作。

老太太擦着泪眼,对李旺道:“给你爹磕几个头吧。”

李旺顺从的跪在父亲面前,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李有财这才扶起儿子,一把抱在了怀里。

“娘,儿子不孝,旺儿以后就辛苦您了。”

“你就放心去吧,这孩子我拼了命也会把他拉扯大,等他娶妻生子,给李家传宗接代。”

探视的结束时间到了,李旺的奶奶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而李旺也在治安警的拉扯下离开了父亲的怀抱,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放开我!放开!爹!”

走廊里,汪中铁青着脸,闭目不语。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想起了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母亲。当初听说李旺父亲所做的事后,他也曾跟老尤他们痛斥那些带清的乡间陋习。可是这种事在民间实在太多了,自己曾经连个官都不是,又能怎么样?

汪中之所以愿意当小学校的副校长,其实还是想跻身北海镇的官场。读书人嘛,总有抱负。前些年他曾做过一篇《吊黄祖文》,意欲为长期以来负有杀害祢衡恶名的黄祖昭雪翻案。

话说后世人皆痛惜称衡之才而谴责黄祖气量狭小,汪中却认为祢衡此生能得到黄祖的赏识,获此知己,可谓死而无憾矣。汪中认为,像黄祖这样因杯酒失意的顷刻白刃相加的事情,是世间常有的,不单只此一例,是出于朦胧意识下的一时激愤而产生的错念,可以理解。然而黄祖能冲怀远识,诚心实意的欣赏祢衡的才华并礼贤下士,才是更为可贵的。

“余束发依人,磋跄自效。逮于长大,几更十主。何尝不赋鹦鹉于广筵,识丰碑于道左?而醉饱过差,同其狷狭。飞辩骋辞,未闻心赏。其于黄祖,犹得其恶而遗其善焉。”

这正是汪中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的性格、才华、遭遇皆与称衡相似,而所遇之人尚不如黄祖,只有黄祖之弊而全无黄祖赏识人才的长处,大有恨不遇黄祖之意。

由此可见汪中对伯乐知己的渴求,其内心的孤独苦闷可想而知。当初赵新托沈敬丹请他时,汪中之所以敢来,就是想看看赵新是不是自己苦求的那个伯乐,哪怕是反贼他也认了!

可来到北海镇后所见所闻的一切,跟他腹中才华却又格格不入,这让汪中颇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他甚至一度想告辞返乡。

赵新当初的那番“华夷之辩”的解释让他耳目一新,后来参观过阅兵式后,汪中更惊讶于北海军的武力强大。他觉得赵新当前的王霸基业已成,夺天下易如反掌,希望自己也能像诸葛亮一样贡献毕生才华,济世救民。

眼下,他终于明白了赵新这些人在做什么,这绝不是找了一群快饿死的农民来帮着他们造满清的反,然后自己继续当皇帝,再请一群儒家的读书人帮着辅佐君王。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欲成大事,必先破心贼。他们这是先要造天下人心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