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朝廷,哦,自鞑虏入关以来,东南沿海的江宁、杭州、京口三处,便是江南的腹心地带。当年“薙发令”一下,各地义民反抗此起彼伏,可最后却是尸山血海。”
赵新的书房里,江藩拿着一根长木棍,对着挂在墙上的全国地图侃侃而谈。赵新则抱着双臂站在对面,抬头看着地图。
“顺治十六年三月,国姓爷会同张苍水再次北伐,攻镇江、瓜洲,直取江宁。其间或招降、或克复,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南各地无不响应。然苏松总兵梁化凤夜出神策门,破白土山,导致合击兵败,鞑虏方才保有江南之地。藩以为,若取江宁,则江南唾手可得。而江南事关清廷财税漕运,一旦丢失,其社稷必亡。”
赵新听了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他已经注意到江藩称满清为“鞑虏”,不过依旧是面无表情。
江藩原本信心满满,觉得自己陈以厉害,北海军可挥师直取江南。即便是满清一定会拼死抢夺,可以北海军的战力,他觉得清廷打不赢。
然而他看到赵新毫无反应,不禁有些内心揣揣。于是手中的木棍继续在地图上游走。
“自乾隆二十二年起,江南各地已经再无反清之士,朝局稳定,此时若继续在江宁周边这块狭小区域保留江宁、杭州、京口三名驻防军将已无必要。然随之裁撤,导致江南腹心兵力空虚。
就北方防线而言,自山海关至凉州一线不仅是京师的屏障,也是战事爆发,从北部边疆各驻防点调集兵力向南、向西作战的必经之路,而京师正是这一通道上的枢纽所在。”
江藩放下木棍,向赵新建议道:“藩以为,北海军应兵分两路,南北出击,北取京师,南攻江宁!如此,天下唾手可得。鞑虏必将如元顺帝,逐亡于漠北。”
赵新听完,点点头,随即示意江藩回到桌前坐下,他自己则假装那么回事的样子沉思片刻,像是在反复斟酌。
江藩为了今天的这番话准备了好几天,他觉得自己和段玉裁、洪亮吉三人商讨出来的谋略肯定能打动赵新。有了他们八个人,就能撬动整个江南文坛的半壁江山,到时候自己这些人振臂一呼,至少江南各地必将传檄而定。
过了半晌,只听赵新问道:“子屏,你将满清称之为鞑虏,是打算留在北海镇么?”
江藩拱手道:“江某正有此意。”
“那么,你在扬州的家人怎么办?都接过来?要知道那位乾隆爷可是个小心眼,如果知道子屏投靠了我们,他一定不会放过你家里。”
“呃,此事还得拜托赵王。”
赵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继续问道:“那么你想从事哪方面的事务?民政、工厂、贸易?还是军事?”
江藩道:“江某不才,愿在赵王鞍前马后,赞画军务。”
“哦!”赵新皱了皱眉头,看的江藩心里打鼓。
“赵王可是觉得江某才疏学浅?还请示下。”
“不是这个。我觉得你看事情很有大局观,能从整体上考虑问题,而我其实也正需要这样一个帮手。”
江藩听了心中一喜,这是要先抑后扬?
赵新喝了一口茶,借以整理措辞,继续道:“进入军队系统,那就必须按军队的规矩来。不论什么人,都要进新兵营训练三个月。而且还得下部队,这样才能熟悉北海军的体制和作战特点。”
“当兵?”江藩愣住了,脸色渐渐涨的通红。
《道德经》上说,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明太祖朱元璋有句话说的很直白,他说“国家用兵如医之用药,蓄药以治疾病,不以无疾而用药。”
而自古文人对于军人的态度,可以用《三国志》上的事例说明。话说张飞登门拜访刘巴,想借宿来攀交情。结果刘巴根本不鸟他。于是张飞就不爽了,便跟诸葛亮抱怨。于是诸葛亮就对刘巴说,张飞虽然是个武人,不过他很是敬慕你啊。主公现在整合文武,以定天下大事,足下你虽然天资天素高亮,也应该对他客气点,不应该拒绝好意。刘巴怎么说的?大丈夫处世,当结交四海英雄,我跟一个**有啥可谈的!
在古人眼里,军人跟英雄没关系。北宋的时候韩琦怎么说的?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
相较于明代文官集团鄙视军队,清代还好一些,因为八旗兵和绿营不是同一个体系,且又因为满人政权是以武立国,文人就算再看不起绿营,也不敢在八旗将官面前放肆。
赵新让江藩这样一个才高八斗的士子去当兵,要不是经过这些天的交流,对赵新的说话风格和为人有所了解,江藩一定会以为对方在侮辱自己。
“对。其实你不知道,一开始我也一样,每天早上跑圈训练。”赵新笑了笑,继续道:“每次我给北海军的军官们上课,只要入了军营,一样要每天出操。北海军里,不分职务高低,谁都躲不掉。而且,我们提倡的是‘官兵平等’,不能随意打骂羞辱。”
江藩的额头开始冒汗,右手下意识的伸向袖口。心说还平等?总兵官能和一个小卒子平等吗,这不古今奇闻吗!
“我这么说吧,从我到最底层的士兵,只要进了军营,除去用于庆典的军礼服不太一样,”赵新看出了江藩的顾虑,他一指自己身上的作训服道:“吃、穿、用全都一样。就算是住,也不过是能有一间自己的宿舍而已,家丁、奴才一律没有!你江子屏要是打算进北海军,那就做好掉几层皮的准备。没有这个,就出不来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
“天下无敌?!”正用帕巾擦汗的江藩听了这话,不由睁大了眼睛,神情渐渐凝滞......
等下午江藩去了图书馆,将赵新的话和自己的打算跟段玉裁三人一说,段老头立刻就炸了。
段玉裁一脸愤怒加上痛心疾首,握拳捶着桌子道:“万万不可!老夫一定要面见赵王,我辈读书人怎可与不肖小人为伍!”
他这话语出《吴子兵法》,上面说“故世之詈人者,曰黥卒,曰老兵,盖言其贱而可羞。然则募兵所得者,皆不肖之小人也。”
“是啊,子屏,要不让容甫兄帮你跟赵王说说?”洪亮吉说完,拈须叹道:“于礼不合嘛!”
不怎么说话的刘台拱突然道:“礼?何人之礼?是南面之礼还是北海之礼?是儒家之礼还是荀管之礼?”
“嗯?”段玉裁闻言一愣,冲刘台拱叫道:“端临,此言何意?礼还分南北不成?”
刘台拱一看段玉裁急了,劝道:“若膺公,咱们来北海这么多天了,所见所闻甚多,赵王的行事风格你还不明白吗?”
段玉裁问道:“哦?端临以为赵王是个什么风格?”
刘台拱缓缓道:“服军伍之服,挂武将之衔。临战之饥寒有备,战殁之家属有养。兵之死亡,亲吊之;兵之创伤,亲疗之。故将之尊贵,过于文臣;兵之自爱,过于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