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奏折从济南发出,到了次日中午,就被送到了乾清宫的案头。
已经八十二岁的乾隆看完刘墉的奏折后,又拿起早上刚从济南发来的一份密报细细看了,枯着眉头来回看了两遍,才让太监把刘墉的那份折子递给了立在御案前的嘉亲王颙琰,沉声道:“你们几个都看看。刘墉的看法是北海贼这次入寇东省,很可能就不走了!”
刘墉猜的没错,乾隆的确在他身边安放了密探,而且不止是济南,连诸城槎河山庄也有。“尚虞备用处”有自己专门的通信渠道,不走朝廷驿传。
别看乾隆表面上对汉官恩宠不减,实际上自从汪中他们八个投效北海镇,他便对朝堂中的汉人重臣和地方督抚加以严密监视;而自三年前赵新劫狱后,这种防范与戒备之心更甚。
虽说自康熙开始,满清的皇帝占据了“治道合一”的位置,掌控了政治乃至文化的话语权,满族人也接受了儒家文化的融合,底层满人日趋汉化,但上层贵族们一直是“融而未化”。
清朝历代皇帝自始至终、反复不停的告诫旗丁“国语骑射,是满洲根本”,对皇室子弟吟诗做赋,通常是严加斥责。就是怕自己跟契丹和女真一样被汉族同化,最后泯然于世。
要知道在中国这样亿万汉人占绝大多数的国家,一个只有五十万人口的少数民族要想维护高度集权化的帝制,必须依赖一种强有力的权力表述系统,即强调满洲的血统高贵和独一无二的特性,如此才能稳定统治秩序。
问题是如今北海镇连满清的老窝都给端了,包括老满洲和伊车满洲在内的满人如今都成了北海镇治下各族的一员;宁古塔和珲春之战后,那些八旗俘虏大部分都被送去了苦叶岛挖煤开荒。
这时候再扯什么血统论不啻于掩耳盗铃,士人阶层心里跟明镜似的。
别看康雍乾三代一面大施怀柔,尊朱崇儒,千方百计的笼络南方士人,可在另一面,他们同样恪守祖制,通过文字狱打压士风。在这种“刚柔兼济”、极具权术手段的精神阉割下,看似表面上粘合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间的文化裂痕,双方矛盾趋于缓和,但是只要政权陷入危机,统治显露败相,双方的矛盾就会显露。
连刘墉这样的死忠汉臣都开始想着替自己家族寻求后路,更别说其他人了。
随着北海军出兵占领胶东,以及“新扬州八怪”投效消息的传出,在文化高压统治下南方的士人阶层又开始蠢蠢欲动。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去年阴历十月的时候,被称为“江右三大家”中的袁枚和赵翼各自透过门下弟子,给汪中回了信,以求明晰赵新对士人的态度。
不过这些事嘛,因为相关人等一个个都是人精,做事小心无比,乾隆和地方官府还不知道,否则一定会被气炸了肺。…
此刻他站起身来踱至窗口,隔窗望着外边出神。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凝了,一时王杰也看完了,和颙琰几人都没吱声,忽悠着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和珅开口道:“奴才以为,要真是像刘墉所说,是不是让福康安回来一趟?”
颙琰却道:“不可,廓尔喀地处偏远,福瑶林一来一回,至少半年以上。腊月底到的折子上说,他正在和英国人谈判,此时不宜返京。”
自从阿桂率军退回归化城后,回到京城就一病不起,连床都下不了,乾隆还让颙琰替自己探视过两次。眼下在京的军机大臣里,长于军事谋划的一个都没有。王杰也好,福长安也好,虽然都管过兵部,但仅有统筹襄助之能,和珅在军事上更是草包一个。
福康安占领阳布后,廓尔喀已经形同亡国。随着王子巴哈都尔逃入西孟加拉求助,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在另一时空历史上没赶上调停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次终于赶上趟了,被康沃利斯任命为全权特使的威廉.柯克帕特里克少校带队去了阳布,见到了抚远大将军福康安。直到这时,福康安才终于明白所谓的“红毛国”原来就是卖给自己战船的英国人。
而让英国人感到震惊和不解的是,他们在觐见福康安的时候,发现清军卫队使用的火枪和大炮居然比自己的武器要先进,顿生不安之感。
英国东印度公司谋求整个南亚大陆的霸权,自然不希望有人横叉一杆子。北海镇插手本地治理和迈索尔王国已经让他们大为警觉,如今北面再多出一个满清控制的廓尔喀,万一双方哪天来个南北夹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双方目前已经谈了两次,福康安虽然表现的很客气,但对英国人的请求置之不理。他以准噶尔为例子表明了态度,即廓尔喀是带清的藩属,既然胆敢多次劫掠后藏,妄行蠢动,那便断不容轻赦。大国兵威,不容冒犯,必当歼戮剿除,并入大清版图。
西暖阁里,和珅想了想嗫嚅道:“奴才以为,刘墉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毕竟打廓尔喀的那些武器和火药炮子可都是北海贼给的,他们总不能前脚跟朝廷谈完停火,后脚就擅启战端吧?”
“如此看来,只能在北方五省大兴乡勇团练了!”沉默了半天的乾隆终于说话了,语调又缓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凉。
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王杰沉声道:“臣有一言。”
“讲。”
“贼匪剿灭稽迟,关键还是在人口,若再任北海贼如此下去,沿海州县官员不能劳来安辑,以致胁从日众,则朝廷兵力日单而贼焰日炽。臣以为,此时当安良民以解从贼之心,抚官兵以励行间之气。若有不从贼来归者,概勿穷治,地方还可予以嘉奖,如此贼势或可孤。至于用兵,臣觉得并非士卒不用命,而是将帅因北海贼器械犀利而有所顾忌。臣请皇上颁发谕旨,对之前战死受伤者,曲加怜恤,有气馁懈怠者,概行撤回,或是就近更调。申明纪律,鼓行励戎,士卒有挟纩之欢,众必有成城之志。”…
“嗯。”乾隆缓缓点头,对众人道:“听到没有,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王杰,回去将这些话写道折子递上来。”
“臣遵旨。”
“赵贼肆虐关外已经是第九年了!”乾隆长叹一声,语气中蕴含着多少愤懑和失落,还夹着无奈与沮丧。“朕就想不明白,他在扬州、广州作乱,纵横捭阖,如何就拿他不住?二三十人就能冲进广州城,俘虏了十几位朝廷大员!两个人就能打破扬州府衙,带着上百口子说出来就出来,堂而皇之的出了长江口,各地炮台和水师居然拦不住?”
乾隆的语调渐渐变得愈发愤懑,让在场众人都感到心里一阵阵悲凉。颙琰带头跪了下去,其他人也随之跪下,只听乾隆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诉说。
“太祖肇基,圣祖手创,世宗艰难维持,朕也自信励精求治,五十余年夙夜不倦。以前还曾痴想做个完人,让后世子孙效法.祖宗之地丢了,漠北丢了.如今山东又要丢.匆忙一生,看来竟是水月镜花虚妄之想?”
众人都是低垂了头,也看不到乾隆的脸色,想必是凄凉愤怒至极。
突然,乾隆话锋一转,对颙琰道:“现在拟旨,山东巡抚长麟,任上不思海防事务,怠慢玩敌轻狂自大,致登州水师前营及各处炮台失陷,辜恩溺职情殊可恨,着革去顶戴花翎,到福康安军前立功赎罪!登莱青兵备道曹芝田,临敌失措,处置失当,着降三级处分,戴罪留任。和珅福长安辅政无方,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和珅伏着头一声不语,他跟长麟本来就不对付,眼下对方倒霉,正合他意。颙琰正要抬头说话,乾隆却仍没完,接着道:“发旨给福康安,叫他告诉英吉利人,廓尔喀王子必须交出来!撮尔小国,也敢跟天朝谈条件!”
乾隆说着,身子一转,独自去了东暖阁,将一众大臣和皇子撇在了西暖阁里。
众人都有些蒙,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福长安瞟了眼和珅,又看了看颙琰,撑起胳膊道:“十五爷,和中堂,您看这”
和珅动了动胳膊,正欲起身,就听王杰抢先道:“十五爷可先劝皇上息怒,眼下国事蜩螗,保重龙体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