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屁!”刘铮端起酒杯和曹鹏碰了下,饮了半杯才道:“你以为他干那么多坏事乾隆不知道?不可能!要我说,乾隆这是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啄瞎了眼。”
曹鹏这两年都在岛国,虽然免不了勾心斗角,可毕竟身后是强大的北海镇,无论是仙台藩还是幕府对他都是当祖宗供着,俨然跟太上皇一样。刘铮就不一样了,他在库伦这两年和喇嘛台吉们掰了无数次手腕,吃过几次亏,是以政治敏感度被锤炼的相当可以。
吴思宇赞同道:“小刘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陈青松突然插话道:“其实吧,这里面关键是帝王的用人之术在作怪。”
此言一出,曹鹏、吴思宇和刘铮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望向赵新。赵新正用筷子捞鲍鱼呢,这些天浪的太厉害,得好好补补。他不经意抬头,见三人都在看自己,笑着道:“都看我干嘛?我脸上没酒也没菜,老陈你继续说。”
陈青松今天也是喝了不少,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他见“未来皇帝”不在意,于是斟酌了片刻才沉声道:“这话咱只能关起门说,谁也不能对外传。古代帝王的用人之术说穿了,就是用小人不用君子,使功不如使过,君子是办不成事的。一个能平衡各方利益,让绝大多数人都满意的官,就是能臣,而历史上这样的人往往都不是什么君子。”
曹鹏想了想,点头又摇头道:“嗯,是这个道理。不对啊!洪亮吉和刘台拱就挺正直的,咱们不是一样委以重任,让他守牧一方?”
陈青松笑了笑没说话,又看向赵新。
虽说赵新和其他穿越众私下谈话时从来不摆架子,也总说自己的皇帝身份只是过渡,可他毕竟是北海镇的根基,没有他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就算是嘻嘻哈哈,大家跟赵新说话也陪着小心。谁要是看不清这一点,就跟鲸鱼镇被软禁着混吃等死的那两位没什么区别。所以陈青松把话讲到这份上就不能再说了,剩下的,只能让赵新补充。
赵新看着陈青松似醉未醉的模样,放下筷子哈哈一笑。两人都是千年狐狸级别的,故弄玄虚就没意思了。他这会儿已经干掉了两盘鲍鱼外加一盘鹿肉,感觉补的差不多了,于是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又喝了口茶,慢悠悠的道:“老陈说的也对也不对。”
陈青松微笑道:“那我就洗耳恭听。”
曹鹏心知凭自己和赵新的关系,以后不会一直呆在仙台藩,肯定会管理一方,掌握如何用人的学问太重要了。于是端起茶壶给赵新续上,做出求教的姿态道:“赵老大,您就别拿搪了,要不我明儿送你块猪肉当拜师礼?”
陈青松笑道:“呵呵呵,小曹,亏你还自诩是歙县曹家后人。束脩之礼至少得要十条腊肉才行!”
“要想说清楚这个问题君子小人到底是什么得先搞清楚。”赵新沉吟片刻继续解释道:“孔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先秦,《左传》里说,大劳未艾,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又说‘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农力以事其上,是以上下有礼。所以孔子说的小人,其实就是底层老百姓。老百姓为了过好日子,当然不能像君子成天满嘴仁义道德,而是要讲利益。所以孔子又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闭眼?”曹鹏眨了眨眼睛,他只是大致翻过《论语》,根本没细看。
刘铮插话道:“统治者是风,老百姓是草。风往哪吹,草往哪倒。”
“啪!”赵新老毛病又来了,他一巴掌拍在刘铮大腿上,诧异道:“行啊!刘兽医,看来在库伦这两年没少看书啊!”
刘铮呲着牙胡噜开赵新的手,用力揉了揉道:“蓝天白云大草原,天天看还有什么意思!不是你跟我说的么,没事多看看书,总不能还不如个秀才。”
赵新赞同的拍了拍对方肩膀,转头对曹鹏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话你总听过吧?”
“听过。不是好话。”
赵新摇头道:“古时候,也包括现在,统治者不为生计发愁,老百姓却要头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交了皇粮还要交租子,你说他们怎么不患得患失,斤斤计较?他们有错吗?”
“上位者要选择具体执行的人,一定要选那些懂得底层老百姓的疾苦、懂得如何分配利益的,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不耻于谈利益。做事只谈仁义道德而不谈利益,就是耍流氓。和珅别看跟着乾隆大富大贵,可他早年家道中落,在底层吃了不少苦,也见多了人情冷暖,他太明白利益所在了。乾隆朝的问题其实不在和珅,而是皇帝本人和封建集权制度。御史台虽然有一套完整的监察制度,可所谓的监察不过是皇帝整治文武百官的手段,完全出于个人好恶,空成一纸具文。”
清代的监察法叫做《钦定台规》,始纂于乾隆八年,共分八卷22目。之后的几十年里又增加了大量条款,可谓封建王朝中监察法之集大成者。然而面对自明代以来就存在的官场风气,很多条款根本无法执行。
比如地方官员在迎送上级官员过境时大事铺张并致送金钱礼物,但现实中这种奢侈招待和大肆送礼几乎成了惯例;法律禁止以任何形式买卖衙门胥吏的职位,但是继任书吏向离职书吏交一笔购买岗位的价金——也叫“缺底”,几乎成了牢不可破的惯例。
跟明代一样,满清的《钦定台规》也赋予了六科给事中封驳特权;可是有清一代摄于皇帝的独裁,六科给事中的封驳职权几乎从未行使过。谁敢啊?
别看皇帝表面上模糊了满汉界限,可实际上他们从骨子里认为这国家只能是满人的。皇帝决定的事只需要执行就够了,不容置喙!所以说江山又不是自家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赵新直接拿了曹鹏的本家曹振镛举例。此人历史上身历乾隆、嘉庆和道光三朝大学士,却一辈子庸庸碌碌。不仅自己身体力行“多磕头,少说话”的官诀,还向其门生后辈加以传授,甚至告诫门生后辈中专负纠弹之责的御史也不要多事,让他们“多言,毋豪意兴!”原本因国势凋零而试图建言的御史们听到恩师的“心得”,也只好得过且过了。
趁着赵新喝水润嗓子的工夫,陈青松也提起了自己曾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副清代官场对联:“上联是,大人大人大大人,大人一品高升,升到三十六天宫,与玉皇上帝盖瓦。”
“呵呵,下联呢?”
“卑职卑职卑卑职,卑职万分该死,死到十八层地狱,为阎王老子挖煤。”
“哈哈哈哈~~!绝了!”
其实聊到这份上,已经从用人问题引申到了吏治的大问题,实质则是北海军入关后能不能坐稳天下这一历史命题。
说白了,所有制度的背后都是思想和文化,从而也决定了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古代中国的政治形态是伦理型的,从西周的“以德配天”开始,德主刑辅便是大多数朝代的治国方略。
虽说以道德作为控制政治的基本手段,对全社会都有着普遍的约束力,可道德仅仅在观念上具有权威性,对政治权力的控制是无法保障的,它的实现只能依赖于统治者本人的道德感和思想觉悟,这就有了很大的随意性。
既然君主受命于天,手握司法、行政、立法一切大权,那么他的所有态度就成了一种在无形的威慑、强制力之下的不成文的法律。事实上,正是这种伦理型的政治给了封建时代的监察制度以借口,既然君权有道德的约束,君之过由天来惩罚,那么,自下而上的监督机制就不那么重要了。
话到最后,众人也明白了赵新话里的意思,那就是穿越众不能成为新的特权阶级,北海镇体制下的官僚和读书人再也不能享受过去的特权,此举也将更加坐实赵新皇帝名号的样子货身份。名为帝制,实乃共和。
几人从陈青松家离开的时候,都已经是晚上12点多了,女眷们早都带着孩子回去了。赵新临上马车前,刘铮过来叫住他,低声道:“赵老大,那几个蒙古王爷来了都一年多了,一直软禁着也不是个事,总得有个说法吧?”
“怎么了?”
“你可不知道,土谢图汗的老婆隔三差五就跑到军管会问,我是能躲就躲。”刘铮没敢多说,事实上这半年喀尔喀蒙古各部的几个王爷家人都找过他,下面的盟旗还有人借此闹事,不过很快就被镇压了。
“这几天你抽空代我去看看那些人,告诉他们,等咱们拿下京城就让他们回去。”
“对了,那个哈密王你打算怎么办?”
“他?回不去了。”夜幕中,赵新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果决和阴冷,听的刘铮心里突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