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看着他大开大阖吃酒,把烤熟的肉拣出来,放在盘子上给他。阮殷没有胃口,坐着不动。丁灵盯住他,阮殷偃旗息鼓,默默拾箸夹肉塞入口中,食不知味吃了。
阮殷道,“你莫哄我,你定是看到帖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见她面露不解,提示道,“陆阳。”
丁灵点头,“外人都说老祖宗出身河间,原来你竟是陆阳人。你为什么不解释?”
“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为什么要解释?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随波逐流的东西,我管他们怎么想?”阮殷极轻蔑地笑一声,“我现时告诉他们,我其实与河间无关,我是陆阳人,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只会奔走相告,那个太监又在耍什么花样?”
丁灵看着他,阮殷应是有了酒意,高谈阔论起来,说到兴起处,又是数杯落肚。比起方才蜷缩着哭泣的模样,眼前被酒意浸染的阮殷总算有了生气——丁灵熄了劝他的心思,主动给他杯中倒酒。
“……多谢。”阮殷道,握着杯子仰首饮尽。他饮酒的样子极洒脱,白皙修长脖颈被酒气熏出薄薄一层粉色,随着动作拉出的弧线细致而漂亮。
丁灵看得心动,隐秘地低头,“我回去翻了一个时辰才找到你的帖子,哪里有你这么写帖子的,什么都没有。”
“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写。”阮殷身子微倾,懒洋洋地伏在案上,一只手撑住下巴,痴痴地望住她,“阮殷这两个字是被人唾弃的,阉党也是,你都不能沾——你沾了,你也要被人唾弃。”
丁灵翻动鹿肉的动作停住,许久才又动起来,“你不要说这种话。”
阮殷不答,抖着手倒满酒,握着杯子倒入口中。他抖得厉害,酒液洒出来,打湿了白皙的脖颈。他根本不擦拭,“为什么不能说?便不说,也是这样。”
男人看上去快要碎了,像承受了千钧巨压的薄胎细瓷,哪怕再多添一尾飞絮的力量都会让他碎作一地,变成齑粉,再不能聚拢。
丁灵看着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用力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入怀中,另一只手绕过肩背,将他完全拢住。
阮殷吃了太多极烈的酒,浑身烫得厉害。他被丁灵拉扯间视野摇晃,便以为自己陷在大醉中,便凝固不动——不敢醒来。
丁灵贴着他,“这些话我听了很难过,你不要说。”
阮殷如梦初醒,抬手按住丁灵肩际,挣扎起来。丁灵用力抱住他,“你不要动。”她说,“不论阉党还是阮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殷不住推拒的手停下来,他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陆阳那么好,我想去看看。”丁灵道,“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阮殷没有一丝气力,尖削的下巴被动地抵在丁灵肩窝,钝钝地疼。他闭一闭眼,从未有一刻憎恨自己竟然没有醉,憎恨自己仍然拥有意识,仍然如此清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艰难道,“我不能。”
丁灵虽然早预见到他的回答,仍然免不了生气,便一手推开他,另寻酒杯倒酒,“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所以你特意给我写帖子,又是为了什么?”
阮殷被她推开便抱住手臂,伶仃地坐在那里,他已经完全崩溃了,甚至没有掩饰这种崩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回答,“我怕……怕你不喜欢陆阳。”
丁灵冷笑,“何须解释——你又不在乎旁的人怎么想。”
阮殷失魂落魄道,“你不是旁人,你不能误会我。”
丁灵越发恼怒,“你不同我走,我不能是阉党,那我误会你如何,我不误会你如何?”她心中戾气横生,挑衅道,“便是我现在知你用心良苦,又如何?你我难道不是桥路各归?”
阮殷惊恐万状地仰起脸,不知所措地盯着她。丁灵看着男人血色褪尽,细瘦的脖颈边淡青色的血管突突地跳,后头的话再不敢说——再刺激他,说不得又是一场大病。
丁灵心软了,掌心贴住男人掐得发白的一双手。她凑到近处,低声道,“我们一同去陆阳,所有这些人,所有你不喜欢的人,都没有,不好吗?”
阮殷咬着牙,用尽全力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丁灵气得眼前发黑,好半日恢复清明,便往外走。
“丁灵。”
很轻,若不是丁灵一直在侧耳倾听,这一声呼唤几乎便要与静夜一切碎响融为一体,就像他的呜咽,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知道,如同没有发生。丁灵停在门边,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