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季温暖,而夏季多雨。
据说在四百年前,以孟德斯鸠为代表的一系法学家就认为气候与犯罪率有关。这可能是动物的行为会受到气温与湿度的影响。过冷过热、过干过湿都是不好的。十年前江城开始采用大数据后,大数据也显示江城在夏季收到的案子显着多过其他三个季节。
这天旧城区的巡署就又收到个有问题的案子,是由附近一个小区的物业报来的,讲有一个青年人在家里呆了十多天不见了。
失踪是由他的邻居发现的。那邻居最近几天上下楼,都能闻到那屋子里传来一股臭味,数天没散,自然恼火得要死,在问候无回应后,干脆叫了消防人员破门而入。
结果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多心的邻居带着消防人员稍微检查了一下屋子。只见到屋内杂乱,卧室开着窗,床单已湿透了。一个装旧书的箱子倾倒了,冰箱的门没关,垃圾桶里有发腐发臭的剩菜。卫生间的灯好像也亮了有几天,然后他们看向了水池。
水池里有银色的鼻涕似的粘液。
至于那十多天前回屋、理应没有出过门的屋主的踪影已无处可寻。
物业方面表示这屋子所有人的名字叫做李明都,应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前段时间刚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房产。他们打了李明都预留的手机,手机声音在无人的床铺里响起了。他们又打了紧急联系人电话,远在乡村的李明都的小姑表示李明都半个月前来这里整理了下父母遗留的财产,然后再没联系过。
邻居恼火地问她你这段时间就没打过电话和这人联系联系?对面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暴躁的邻居讽刺地说那整挺好,一整个活人就这样彻底不见了。对面说哦,然后把电话挂了。
这就是此案的所有信息。
“这事情也太怪了,监控录像也调用了,没见到这失踪人从正门出入过,莫非是跳窗而逃了吗?可那是四楼,他会不会是个武功高手?”
新人巡员大呼小叫道。
老巡长叹了一口气。
“你别老设想一个场景再把人套进去……你仔细看看,就知道大部分都是没用的冗余信息,这本质是桩简单的失踪案,对象是一个没什么亲朋好友的男人。九天后才发现这人不见,屋子估摸着也有数天没收拾过,那可能在四五天前,这人就离屋而走了,可能没几天就回来了吧。你先在天罗系统里把人名挂起来吧。现在案子都简单,天上有卫星,街上有摄像头,只要还在这座城市里,就不可能找不到踪迹。”
说完,老巡长抽了口烟,想起了他几十年前刚入行时师父说的话,正想要说,又停住了。
偶尔、可能是数年,或者数十年,也会出现一些不需要巡署来管的失踪案。不过这种神神叨叨说不清楚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对外讲。
而外面的雨声则越来越大,萧萧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天罗工程在虞国已经实行有三十余年的时光了。把人名挂进天罗,系统就会给出这个人近来所有的痕迹。这些痕迹涵盖了生活的每个方面,包括线上支付,网络浏览,电子证件或储值卡的使用,也有卫星与公众场所摄像头的留影。
当天,巡署就查询到李明都这个身份最后的启用,是在江城到江城郊区的汽车站上所使用的交通卡与身份证。他买的是前往郊区的定时班车。
根据车站的监控录像,使用了这一身份的人是个兜帽男子。大夏天的穿得很严实,连脸都不露出来。最奇怪的则是他走路的姿势,几乎同手同脚、脚掌拖地,好像一个小孩子还不会走路。
“要不直接结案了?”
新人说:
“这人应该就是失踪者,他估计就是没理房间,直接出门准备回老家看看哩。这案子又是个乌龙。”
老巡长抽了口烟。吐出烟圈的时候,他说:
“我倒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要去姬水县是吧,姬水县巡署那边的电话是多少?算了,他是我们这个辖区的……你把他标记好了,之后我亲自走一趟吧。”
他老家就在姬水县,也好久没去了。
下班后,老巡长换上私服,驾起私家车就往江城的郊区姬水县走了。
那几天,江城也是风大雨大。从姬水上吹来的大风一路呼啸,叫乡间挂着水珠的电线发出忽忽的声响。沥青路两旁的农田几乎被水浸没,几个农民正在田间紧急地排水。雨水在车前几乎凝成雨雾,而老巡长受了寒裹起了自己的大衣。
他远眺大雨中的农田,忍不住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随着父母救涝的场景,有些失神了。只是这时,轮胎突然打滑,在路上飞出数米。老巡长顿时心惊胆战,连忙控制,才将将止住车势。
车停在路边。老巡长检查过后、准备再度发车时,他从倒视镜里看到电线底下有一个冒雨前进的年轻人。
他手插在裤袋里,戴着兜帽,低着头,浑身已经浸透了,却浑然不觉天上的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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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巡长没有立刻开车,而等到年轻人走到车边时,说道:
“是去姬水县吗?”
年轻人抬起头来,他戴着口罩,口罩已经湿透了,一双眼睛藏在帽沿底下,影影绰绰,在昏暗的天气里见不清晰。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出租?多少钱?”
老巡长笑了起来:
“不要钱,雨大,助人为乐!我回家访亲,可以载你一程,你也是姬水县人吗?”
“那……谢谢,非常感谢。”
年轻人打开车门,湿漉漉的屁股坐在后座,帽子还在滴天上来的水。他没有摘帽,反倒紧了紧自己的大衣。
“我父母是老姬水县人,我是在江城出生和读书的,很少回去。”
车窗前的雨刷开始来回摆动。老巡长踩下油门,伴随着呜呜的声响,车重新发动向前了。
“那巧了,我也是出生在乡下,进城读书的。你也是回老家看看,怎的一个人在路上走?淋湿了容易得病。”
年轻人望着车窗外。
朦胧的水雾已浸透了无边的农野,濡湿了立在远方的小楼。雨里的万物都失去了准确的轮廓,车灯外的一切都看不清晰。只有偶然,远方一道惊雷,电光闪烁了整个天际,所有的东西才一一现出原形。
他继续用那种怪异的声音说道:
“我是坐公交过来的,结果叫不到车,只好自己往回走。”
老巡长皱起眉头来:
“没认识的人接你吗?”
“有,但都好几年没联系过了,也不知道电话号码。”
而且他走得匆忙,还没带手机。
不过这个,他想,就不必说出来了。
老巡长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小伙子,这大夏天的,你怎么把自己包得这么严实啊?”
年轻人笑了笑:
“这……我得了病,皮肤长疮了,不想露出来,哈哈,抱歉。”
老巡长分明从他沙哑的声音里听到了被压抑的惊恐与不安。他立刻意识到这人的心理状态现在非常差,正是脆弱不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