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附近搜查的内卫也回来了,回禀说在周围并无发现异常。
韩长暮原本对这搜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千牛外在这里来来回回的搜了三遍,不说翻了个底儿朝天吧,至少也是把每一块石头都仔细筛过了。
若凶手的确是钻了千牛卫换防的空子犯的案,那显然他们对千牛卫的行事手法风格也格外的熟悉,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千牛卫的搜查。
这密林的附近,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道:“司使大人,卑职这就启程。”
韩长暮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沉的点了下头:“你的行礼,我一并带过去。”
姚杳翻身上马,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带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韩长暮望着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孟岁隔低低的叹了口气,问韩长暮:“大人,这两具尸身怎么办?”
韩长暮转眸掠了地上一眼:“先就地掩埋,告诉千牛卫,务必守好这处密林,等圣驾抵达玉华山后,我再来把尸身带走。”
孟岁隔低声称是。
白日里圣驾出行,整个长安城陷入拥挤和狂欢中,喧嚣散尽,朱雀大街上一片萧索,车队走过的街巷,留下清晰可辨的车辙印子。
修平坊离着朱雀大街极远,但也有不少人挤过去看热闹。
苎麻巷里白日里极为安静,大部分人家都关门闭户,一到入夜,这里才真正开始热闹起来。
今夜的苎麻巷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淡淡的血腥气冲散了脂粉味儿,闻着有些奇怪。
地上似乎比往日更加潮湿了。
在黑夜的掩映下,七八个身穿黑色窄身短褐的人影在苎麻巷的巷子口一闪而过,鱼贯而入,悄然的挑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不过片刻的功夫,淡淡的血腥气便更加的浓重了,夜风狂卷,那血腥气非但丝毫不见消散,反倒越发的令人欲呕。
房门大开着,粘稠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漫过低矮的门槛,沿着泥泞的沟壑,慢慢流淌到巷子口。
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两具尸身,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里。
尸身的脖颈处都有一道又细又长的血痕,鲜血从那伤口里汩汩流出。
七八个黑衣人又谨慎的将苎麻巷搜了一遍,见再无遗漏,相互对视了一眼,才分散开来,离开了这条已经面目全非的窄巷。
他们对更夫行走的路线格外的熟悉,每每刚刚听到清脆的打更声,便能及时的避开。
一行人走到修平坊的一处低矮坊墙下,两两一组,相互掩护着,越过了坊墙,飞快的向夜色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苎麻巷陷入一片死寂。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落在低矮的门槛上,惊恐而吃力的往外扒了扒,一双眼睛探出门口,在夜色中望了半晌。
空寂的苎麻巷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巷子里没有半点人语声。
那双眼睛又缩了回去,手也跟着收回去,吃力的爬过血泊,用尽全力敲了一下炕洞:“沐沐,救,救沐沐。”
炕洞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急促而尖利,里头的人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惊吓刺激。
片刻之后,从炕洞里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
炕洞里的人扒着炕洞边缘,吃力的往外爬。
那人爬出来后,又从炕洞里拉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已经吓傻了,看着眼前的人,双眼呆滞,连哭都不会了。
赵娘子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抓着小姑娘的手,塞进那人的手里,用尽全身力气道:“沐,沐沐,救,救救沐沐。”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你自己的女儿,自己救,我童兰英,才不当这个冤大头。”她扯下破旧的被褥,捂住赵娘子的脖颈,转瞬红了双眼:“你活着,自己照看自己的女儿,我可不管。”
赵娘子笑着落了泪:“你,你,是好人。”
话音方落,那脖颈上的血骤然喷涌而出,转瞬染透了被褥。
赵娘子的头歪了歪,双眼圆睁着,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不舍,死死的瞪着赵沐沐。
赵沐沐突然张大了嘴,声嘶力竭的嚎哭出声:“娘!娘!”
童兰英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死死捂住了赵沐沐的嘴:“不哭,不哭,千万不能出声!”
赵沐沐虽然年幼,但是跟着赵娘子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早已看遍了人间疾苦,巨大的悲恸和惊恐袭来,她的心神尽数崩溃,可是听到童兰英的话,她竟然能死死的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却不发一声,硬是将嘴唇咬出了血。
童兰英看了赵沐沐一眼,哀哀叹了口气,拿起角落里半旧的木兰青斗篷,将赵沐沐裹起来背在背上,探头探脑的走出门。
茫茫夜色中,外头早已空无一人了。
童兰英背着赵沐沐,走过一间间布满血泊的惨烈屋子,白日里还插科打诨的街坊四邻,如今都倒伏在血泊里,没了生机。
她越发的心惊肉跳,一张脸惨白无血,喘息中带着巨大的疼痛,背着赵沐沐一路急行。
双脚不停歇的在曲巷中奔跑,留下一串串带血的足印。
她丝毫不觉得累,一口气跑到了坊正乔言达的家门口,大力的砸着门,抖着嘴唇喊道:“开门,乔坊正,快开门,快开门啊!”
乔言达早就睡下了,硬是被这惨烈的砸门声吓得从炕上掉下来,睡意朦胧的去开门:“谁啊,别砸了,砸坏了门,你赔吗?”他拉开门,巨大的血腥气熏得他呼吸一滞,抬眼看到脸色苍白,满脸惊恐的童兰英,微微皱眉:“童兰英,你这是怎么了,你又惹了什么货。”
童兰英的嘴唇干涸,裂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喘着粗气道:“死,死,死人了。”
乔言达吓了一跳:“谁,哪死人了,谁死了?”
童兰英边喘气边说:“苎,苎,苎麻巷,苎麻巷里,都,都死了,都死了。”
“都死了,谁都死了,都死了谁!”乔言达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一把抓住童兰英的肩头,重重的来回摇晃:“你说清楚,谁死了,你别吓我啊!”
“别晃,别晃,孩子掉了!”童兰英赶忙托住背上的赵沐沐,瞪了乔言达一眼。
乔言达这才发现童兰英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赶忙接过来往屋里送:“这,沐沐,沐沐怎么在你这?沐沐,沐沐,你怎么了,看看我,快,快看看我。”
童兰英已经双腿发软,走不了路了,迈进门槛便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道:“乔,乔坊正,快,快去京兆府报案,沐沐,沐沐是吓傻了。”
乔言达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镇定下来:“对,对,去京兆府,京兆府。”他抄起墙角的铜锣,一个箭步出了门,沿着街巷,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喊道:“青壮年,都出来,快,快,都出来。”
修平坊是个小坊,原本是住不了太多的人的,但是这里地价便宜,赁屋的价更低,许多刚刚进京谋生的人也多半在这里赁屋,坊里的人家慢慢也多了起来。
平日里入夜之后,修平坊是极为安静的,只有苎麻巷里热闹一些,但终归还是比不上平康坊的觥筹交错。
乔言达突然这么一敲锣,响亮的锣声转瞬传遍了几条曲巷,家家户户披着衣裳走出来,七嘴八舌的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个究竟来。
看到有这么多人被惊醒,乔言达的心里瞬间没那么慌乱了,他关上门,站在门口,勉强镇定道:“今夜咱们坊里进了歹人。”
“什么,进了歹人!”
一听这话,众人都慌乱起来。
他们修平坊里住的都是穷苦百姓,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院墙高耸,上头还架了铁荆棘,府里更是豢养了强壮能打的家丁。
乔言达又赶忙道:“慌什么,几个宵小之徒,咱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可怕的?”
众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了几眼。
乔言达把过年时剩下的炮竹拆开,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一把,有条不紊的沉声道:“老弱妇孺都集中到一块,二十个青壮年分四队,和坊丁一起把守四个坊门,”他点了三个年轻人出来:“你们三个腿脚快,拿着我的牌子,去京兆府报案!”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耳畔道:“就说,出了灭门案!”
那年轻人脸色骤变,惊恐的望住了乔言达。
乔言达微微点了点头。
年轻人不敢再有片刻犹豫,接过乔言达的牌子,叫上另外两个人,聚起一口气往外跑去。
紧跟着,乔言达又点了六个年轻人:“你们四个去守住苎麻巷的巷子口,除了我带着,谁来也不能进。”他话音一顿,又加了一句:“你们也不能进!”
安排完这些事情,看到众人纷纷各自忙碌去了,他暗自庆幸的松了口气。
住的人多虽然麻烦点,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京兆府的一干众人白日里送了圣驾出京,忙活了这几日,原以为圣驾离京,今夜终于可以好好的歇一口气了,谁料永崇坊又走了水,烧了一片房舍。
他们和武侯,还有万年县的衙役一道,耗费了半宿的功夫,才算将那火给扑灭了。
何登楼带着众多灰头土脸的衙役,刚刚坐下缓了口气,门口的衙役便冲进来,气喘吁吁的报信:“捕头,捕头,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何登楼吓了个踉跄,瞬间变了脸色。
天爷啊,怎么当家做主的一走,就不停的出事,这老天是要玩死他啊!
衙役面无人的颤声道:“修平坊的人在外头,说,说,说坊里出了灭门惨案!”
何登楼一下子瘫在了胡床里,脸色难看的跟死人差不多了。
这是老天爷要亡他啊!
衙役看着何登楼脸色不好,战战兢兢的问:“捕头,你看,修平坊的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何登楼勉强站起来,顶着一张乌漆墨黑的脸,脚步虚浮的往外走。
这一宿,就没个消停的!
修平坊的三个年轻人等的忐忑不安,一见何登楼带了人走出来,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稳了,齐齐行了个礼。
其中一人走出来,凑到何登楼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何登楼听到是苎麻巷出了灭门案,登时脸色大变。
今夜永崇坊的走水,正是宁顺祥的棺材铺,一场大火,整个棺材铺化为灰烬,一家老小无一生还。
走水或者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是苎麻巷的灭门,用“意外”二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何登楼想到前几日苎麻巷前头的荒宅里出的诡异血案,心里咯噔一下,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脑子更是清醒万分,疾言厉色的吩咐衙役:“去牵马,多牵三匹。”他微微一顿,想到京兆府里那不靠谱的仵作,又加了一句:“去个人,去内卫司请孙仵作到修平坊苎麻巷。”
那衙役赶忙匆匆而走。
一行人纵马疾驰,看到巡夜的武侯,便亮一下牌子放行,几乎没有喘息的赶到了修平坊。
孙瑛一听说有灭门血案,竟然没有半点推脱之意,更没有半点耽误的就从内卫司赶了来,几乎与何登楼同时赶到修平坊。
何登楼感念无比,深施一礼:“深夜惊扰孙仵作,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孙瑛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提着勘验箱子,急切开口:“客套话就别说了,现场在哪?”
乔言达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在苎麻巷,”他挥了挥手,叫了一个方才去京兆府送信的年轻人过来:“带仵作大人去苎麻巷。”
何登楼也点了几个衙役一同跟随孙瑛。
乔言达这才引着何登楼进了坊门,还有些神思恍惚,不能相信那种惨事竟然发生在修平坊中,声音打颤道:“何捕头,苎麻巷里四十三户,共计六十一人,只有,”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有两个人活下来了。”
何登楼脚步一收,难掩惊恐的回头,声音又尖又利:“什么?都,”话到唇边,他顿觉不妥,忙换了个问法:“只有两个幸存之人?”
乔言达痛惜不已:“是。”
何登楼定了定神:“是谁?”
“是童兰英和赵沐沐。”乔言达道:“子时刚过,童兰英背着赵沐沐来砸小人的门,小人这才知道出事了。”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小人怕出事,就让她们二人留在小人家,外头留了坊丁看守。”
何登楼对乔言达行事的周全格外意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先去问话。”
乔家的宅院在修平坊算是好的,不大的一进院落,进门的院子里开了两垄菜地,挖了一口水井,角落里还搭了一个鸡窝。
一整夜的动静将鸡吓得不停的叫,估摸这几天都不会下蛋了。
乔言达过了而立之年,但是还没有成婚,十八九岁的时候,也订过一桩亲事,但那姑娘因病去世了,不久之后他的爹娘也相继离世,坊里慢慢传言乔言达命硬,克妻克亲人,给他说亲的人越来越少,他年岁渐长,也就绝了成家的念头。
这样一处不大的一进院落,倒是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
正房灯火通明,童兰英坐在炕沿儿,轻轻的拍哄着土炕上的赵沐沐。
赵沐沐睡得不是很安稳,小小的眉头皱着,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眼睛时而闭上,时而睁开,抓着童兰英的手,夹着哭腔喊一声“童姨”。 阵问长生
“沐沐乖,童姨不走,童姨在。”童兰英赶忙答应一声,伸手又轻柔的拍了拍她。
赵沐沐这才又闭上眼睛。
童兰英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乔言达和何登楼走进正房,赶忙要站起来行礼,可手被赵沐沐死死的抓着,她不忍挣脱开。
何登楼轻声道:“不妨事,不必多礼,坐下说。”
童兰英惊魂未定的望了望乔言达。
乔言达赶忙道:“这是京兆府衙署的何捕头。”他怜惜不已:“你莫怕,有什么话,你就跟何捕头说。”
童兰英这才放了心,慢慢的坐回去,想到夜里出的事,她就觉得不寒而栗,几乎落泪:“亥时末的时候,赵娘子房里的客人走了,她请奴过去喝一杯,奴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是赵娘子说是为那夜宁顺祥的事跟奴赔不是,奴想了想,就去了,刚喝了两杯,就听到外头有人惨叫,赵娘子拉开门看了一眼,说是有人在到处杀人。”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时候人已经快到门口了,我们都跑不出去了,赵娘子先把沐沐塞进炕洞里了,让奴也钻进去。”她抹了一把眼泪:“奴让让她也进去,她不肯,她说那些人是冲她来的,看到她没在屋里,那些人一定会到处搜的,万一搜到炕洞,大家都活不成。”
何登楼听出了童兰英话中的蹊跷,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那些人是冲赵娘子来的,她怎么知道,她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童兰英哭着摇头:“奴不知道,赵娘子刚说完这句话,那些人就冲进来了,赵娘子就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上,正好坐在炕洞前头,把奴和沐沐挡的严严实实的。一直听到外头没动静了,赵娘子才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出去看了看,临死前,把沐沐托付给了奴。”她哭的嗓子沙哑,显然是吓得狠了:“奴,奴不敢在苎麻巷待着,怕那些人再折返回来,就背着沐沐来找坊正。”
乔言达点着头道:“童兰英她们俩过来的时候,正是子时初过两刻,当时她们俩浑身是血。”
何登楼思量了片刻,问童兰英:“你可看到那几个人的长相了?”
童兰英满脸是泪的摇了摇头:“没有,赵娘子怕那些人发现奴和沐沐,就一直死死的当着炕洞,奴看不到外头,一直到奴爬出来,才看到赵娘子伤在哪了。”
乔言达听得心痛难忍,赵娘子若是也爬进炕洞,那就是要么三个人一起活,要么三个人一起死,可她没有,她留在了外头迷惑那些残暴之人,用自己的死,换来了童兰英和赵沐沐的生。
他唏嘘道:“何捕头,你看还有什么要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