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桌上坐了九个僧侣和两位岛外来客,沈韶坐在恩竹的身边,眼见他用一碗粥顺下第八个海菜馅的素包子。
这包子一个就有军官的掌心那么大。
“恩长官,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寺招待不周,膳食备得少了点。”,布泽法师瞟了一眼桌子中央的大蒸屉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包子,“您二位可以晚饭后去山下逛逛,看看有没有人家还在卖夜宵?”
沈韶心说不是你们招待不周,是这个家伙实在太能吃了,简直就是饿死鬼转世,令人怀疑他腹腔里除了胃就没有别的器官。
也不知道为什么恩竹居然不会长胖,大概是高强度训练的功劳,这让沈韶有点担心这家伙退伍后,如果不加以节制有没有可能就会迅速发福……不过看恩喜儿和树醒风也是长不胖的体质,这小子有一套好基因在这里,或许也无需担心。
军官向大家确认最后一个包子没有人吃,放心地拿起来五、六口迅速吞下肚。
不过得益于株树塔和恩喜儿的礼仪教育,恩竹吃相还挺可以,虽然食量大,但是一向是闭嘴咀嚼也从不吧唧嘴,沈韶盯着他鼓鼓的脸颊发呆,居然觉得这家伙很可爱。
“我大抵是疯了罢。”,她心里嘀咕着,注视军官嘴角沾着的一点粥渍,沈韶身体里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强烈冲动,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硬是忍住了。
军官仰头又喝下一碗粥,环顾一圈见僧人们都还是不说话,他实在是好奇:“布泽法师,我想请问一下,为什么各位师父们都不说话呢?”
布泽法师微微一笑:“因为他们最近正好在修闭口禅。”
“闭口禅?”,军官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正是。”
布泽法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温声细语地解释道:“闭口禅也叫【止语】,意思便是通过噤声的方式修行,是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而且不仅是口止,心亦要止。”
“心止?”,恩竹有点被勾起了好奇心。
布泽法师把手掌放在了胸口:“口乃心之门户,口闭心沉;此处一静,万物皆景;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
他微微颔首,嘴角带笑:“心止并非将自己隔绝于世,反而是随顺所有世俗往来,来而不拒,去而不留,自在顺缘,但同时内心熄止一切凡心杂念,清净自在,不言却胜于言也。”
上校眨了眨眼,他在这方面的悟性有限,这玄之又玄的说法,让他有点云里雾里。
“闭口禅不仅是一种修行方式,亦是一种处世哲学。”,布泽法师抬起眼来,慈爱地看着恩竹的脸,“俗世之中,也有许多不言反胜于言的情况。”
这么一说军官就明白了,有的话说出来反而伤人,那就是法师所说的“口业”了,而心止则是说既然选择了“不说”,那自己的心也要接受不说的后果,并且顺其自然。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恩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韶听说过闭口禅,她刚才看着布泽法师头头是道地说“心止”的事情,脑子里在想这位法师的心,是否真的已经超脱物外,对尘世毫无留恋了呢?
她有意没有告诉恩竹,这位法师是长公主原本的结婚对象,也是她私下里问了沈中堂之后,才知道眼前这位清瘦简朴的僧人,曾经是尊贵的亲王世子,只不过沈父也只知道既定的皇室婚姻被树醒风和恩喜儿夫妇做局搅乱,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故事细节。
他在十九年前,随着长公主轰轰烈烈的大婚仪式举办,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他的家人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身披麻布,手脚结痂,安静地在给石神岛的寺庙刷漆,见到自己的父母之后,也不过是双手合十,缓缓地向他们鞠躬行礼,称他们为“施主”。
头顶的戒疤灼伤了他母亲的心,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语气平稳地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决定遁入空门,从此在石神岛上安静地修行,希望他们不要再来打扰。
自那以后,尽管他的父母还会想办法联系他、给他邮寄各种生活用品,但他从未回过信,就连他双亲去世的葬礼都没有参加。
沈韶轻轻叹了口气,布泽法师何尝又不是犯了不孝的罪孽呢?如此狠心的业报和因果,岂是念几句禅经就能消弭的?
“布泽法师,那为何您不用修闭口禅呢?”,上校再次好奇地提问。
布泽法师轻笑一声:“其实,贫僧一直都在修闭口禅。”
军官疑惑的眉毛一高一低,布泽法师心平气和地给他耐心解释:
“闭口禅里的【闭】,也可以是对某些事、某件事执行特定的噤声,初级的学禅之人,因为不明白一句话的口业轻重,总是从完全不说话开始悟道,等到贫僧这个程度,便可以明辨是非,分得清轻重,只需和自己特定的心魔作斗争,便算是在修禅了。”
沈韶眨了眨眼,她想布泽法师的“心魔”莫非是……
他在对十九年前的真相,修长达一生的闭口禅,直到带进棺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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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施主,晚饭后不如随贫僧四处走走,消一消食?”,布泽法师看着恩竹空空的木碗和木碟,脸上露出看贪吃小孩的宠爱表情来,提出了沈韶心里也一样在想的建议。
“好。”,恩竹和沈韶异口同声。
……
夜幕如同天鹅绒一般,把星星的孩子包裹在柔软的臂弯中,璀璨的星河闪烁着无数的钻石灰尘,数百亿颗太阳般的恒星汇聚成耀眼的、延绵不绝的光带,那便是银河。
“哇……!”,沈韶感觉几乎连呼吸都要被这震撼的景象夺走。
充满了光污染的王城见不到星星,那些高楼大厦的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死死地将这一切都挡在身后,伪造出虚拟的色彩和天空来。
而此刻,这座没有一丝污染的边境小岛,让从小生活在象牙塔之中,又因为身负重担而一直低头前行的沈韶,久违地有了合理的喘息时间,得以抬头仰望星空。
昴星团绽放着绣球花一般热烈的生命,每一颗夜晚的珍珠都是时间的见证者,数万年前的光芒穿越了遥远的光年距离,终于抵达她的瞳孔,携带源自远古的欢呼。
在此刻,仿佛沈韶和恩竹的心跳,都被引力束缚在一起,与遥远的万千星辰共鸣,被无限延伸的虫洞,把握住过去和未来的脉搏,物理学的悖论摧枯拉朽——渺小的我们在这浩瀚面前,似乎任何徒劳都归根于“无所谓”三个字……
无限的时间,并不在乎转瞬即逝的事物。
“二位施主,请看那团光雾。”,布泽法师轻声说道,仿佛怕打扰了星夜的宁静一般。
“古人命名那一片为仙女座,所以这个星系也被称为仙女座星系,既那一小团亮亮的雾气,是地球上肉眼可见的四个星系之一。”,僧人娓娓道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热爱。
布泽法师说这是离银河系最近的大星系,并让他们猜猜看,这个星系离我们有多远。
“二百五十四万光年。”,他公布答案之后,两个人的瞳孔都骤然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