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情感还是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理性。
眼泪突然从眼眶中无声地奔涌而出,不受控制地,流了他满脸,抬起衣袖都来不及擦拭。
但他的母亲从来不会因此而心软。她看着温澜,仿佛早就明了一切的前因后果,霍然起身,冷厉地斥责他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指责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告诉他他的软弱和幼稚是如何让她失望。随即,她摔下报纸,拿起摘好的青菜走进厨房,重重地关上门,把他独自留在了空荡荡的客厅里。
那是温澜最后一次在人前哭。
如此羞耻、无能、脆弱而无用的感情宣泄。记忆里,那是少年的最后一次。
从那以后,他自觉和所有小动物保持距离,认定自己不再有资格靠近它们。也渐渐不再对其他的生物抱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懦弱而胆怯的人。只能随着社会规定好的、被量化的人生路线往前走。无法也没有勇气承担起违规后的惩罚,保护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
在大众认同的基准和维度上做到最佳,获得世俗意义上的种种成功,那便是他该有的追求。活下来,被身边所有人认同和赞誉,让他的母亲扬眉吐气……他被期待的,只有这一点而已。
如果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其它他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修补的缺憾、无法靠近的人……那么他宁愿希望,不要有人提醒他记起这一点。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温澜都坚定地认为,自己终身都将会是个不再会感情用事的人。哪怕因过于理性而略显凉薄冷淡,习惯孤独而看似轻度自闭,无法信任“爱”这种东西的真实存在,与人群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也不影响他达成那些被设置好的那些目标。相反,始终专注于客观事实、清楚自己尚且缺失的部分、尽力舍弃掉无用的自身情绪和无益的兴趣爱好、条理清晰而有节制地朝正确的方向进发,总是会让他更容易地取得比其他人更好的成绩,遥遥领先所有那些同龄人,被他们视为“学霸”乃至“天才”。
而内心那个庞大却无声的精神世界里,他沉默地怀揣着自己的经历和伤口,在浮泛的尘世间漂泊,偶尔在书本中寻找到一丝来源于遥远时空的慰藉。因为此处完全不被身边众人窥探和理解,有些时候,他甚至莫名会觉得有一些自由。
但十九岁那年的遭遇,却差点成了他漫长人生里唯一且最大的一场意外。
说起来,那次事件的起因原本是一场让他感到颇为难堪的失败。
那门管理学课程的教授,上课时常英德文混杂,说话的口音非常重,板书也写得凌乱难以辨认,温澜一路听下来很是吃力。学期中的考试,更是以他不太熟悉的口试方法进行——虽然事前温澜也努力按照一般的备考思路进行过一些准备,但考试当天,他发现考点几乎全部落在了他意料之外的问题上,就算勉强用相关的知识拼凑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教授后续的每一个追问却都让他难以开口回答。
于是他最后的考试结果可想而知地惨淡。
走出教学楼许久之后,他的脑海里仿佛还回荡着教授最后对他相当不客气的批评:“你对这门课的理解有很大偏差。虽然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听课的样子,但努力程度着实不够。我最多只能给你个勉强算‘及格’的分数。”
……对一向被视作优等生的温澜来说,这种对他努力程度的怀疑,几乎可以算是一种羞辱了。
但看着眼前的结果,温澜却也无从反驳。
走到学校附近的几条街外时,温澜干脆在路边供人休息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各种连绵不断的自责和自我怀疑的想法萦绕在脑海中,几乎要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心情的沮丧连带着引起了身体的疲倦,让他只想停下来安静地坐一会儿。
就在这时,他发现手机上收到了两条短信。
一条来自于目前公共宿舍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外国室友,告知他今天会请一群朋友过来聚会,需要占用厨房和客厅一段时间,顺带问他有没兴趣一起参加。温澜礼貌地拒绝了,并祝他们玩得愉快——他实在是没有兴趣参加热爱社交八卦的室友们那种吵吵嚷嚷、在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多大益处的狂欢派对。
另一条,则来自于他的母亲,祝他生日快乐,学业顺利。
……温澜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件事。不过,目前想起来了似乎也没什么太大不同,甚至反而使得他心情更糟糕了一点:很多年来,他的生日都只有母亲煮的一碗长寿面,或者是恰好知道了今天这个日子是他生日的同学一两句客套到敷衍的“生日快乐”而已。从来都没有礼物,更没有什么特别的庆贺,就好像并没有谁真的在乎,温澜这个人心底到底在想什么——有些时候,温澜甚至怀疑,如果“温澜”这个人不是他,而是别的另外一个什么人,是不是只要足够“优秀”,足以承担得起那些“期待”和对他能力的“信赖”,那么皮囊下的这个人被替换成谁,对那些人来说,是不是都没有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