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从未像此刻那般清晰又飞速地思考着,过往很多碎片忽然有秩序地拼凑了起来。
永康二十一年,在朝为官的父亲,极力主战,推行新政却遭不利,被贬回家,人前为了几分面子,依然是处事不惊的大儒谢先生,人后日日酗酒,醉酒时还会大逆不道地痛骂朝廷——有此君主,王朝危矣。
花了好几年,父亲才接受了现状,在那个小小的船舶司中做司监,与那些太学生们空谈着胸襟包袱,碌碌无为。在秋姐儿眼中,父亲是郁郁不得志的,平静的眉眼中总有一股颓丧,但他也是有骨气的,不肯趋炎附势,不肯折腰违背自己的理想。
直到永康二十八年,汴京城破前三个月,父亲因船舶司的事务出了一趟公差,再回来时,那股郁郁了几年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那时她还有些庆幸,以为父亲终于在船舶司里找到了一些人生的乐趣,能够抛却胸臆愁闷,朝前看去了。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他和大岐达成了一些共识。
之后在金陵古刹里偶然瞥见父亲与完颜蒲若的密谈,中书令沈执忠死的那夜,父亲罕见地夜不归宿……
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个可能。
秋姐儿也终于明白,父亲在六堂姐死后那句“没用的东西”,骂的是官家。
他想事更强大的君主。
秋姐儿飞快地掉头跑开,整个金陵的夜风仿佛都朝她身上灌,要将她贯穿,要把她送往更深的黑暗,前头就是忘川河,一碗孟婆汤,她喝一口,便能忘却所见所闻,再次回到从前无忧无虑、色彩斑斓的美梦中。
可她不能忘。
她要牢牢记住每个人的脸孔,宴上的每一个细节,用她微薄的能力做些什么,她回到自己房间,铺开画纸,以最快的速度研墨,抓起笔挥毫落纸。
直至第二日晌午,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图已经画成。她一刻都不敢等,当即带着画进宫见长公主徐叩月。
就在她站在宫门口等待宦官入宫通报时,一匹带着加急文书前往沥都府的快马挟着御前还未散去的笔墨味掠过她的身侧。
历史正以一种偶然的方式擦肩而过。
——
树荫下的南衣猛地惊醒,沉重的心跳几乎要将她的四肢都钉在原地。
几天的跋涉后他们已经到达潞阳镇后方的山岗,只等着约定的信号升起,他们便能偷袭潞阳镇,和援军前后夹击岐兵。现下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和休整,趁着换岗的间歇南衣在树下小憩了一会。
可就这迷迷瞪瞪的一会工夫,她好像被鬼压床了似的。她是有意识的,知道自己在危机四伏的山里,也知道自己在睡觉,她想醒过来,可浑身都动不了,紧接着她竟看见谢却山朝她走了过来。
他说,快起来,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