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刘茂手中的案卷适时地一落,掉回桌上,似是扑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灰,发出一声沉闷轻柔的响,重重击在陈澍的耳旁。
不愧也是京中出来的世家子弟,常年身居高位,哪怕是众人口中的“纨绔”,这慢条斯理,却又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威严的样子,也足以唬住大部分的平头百姓了。怎奈陈澍毕竟是陈澍,自是不为所动,不仅不曾变色,还凑上前去,歪着脑袋去瞧刘茂的神情,道:
“——你怎么不看着我说话了?”
为使被问询的人心生忐忑,不论是挪开视线,还是说话轻声细语,再重重搁下物件,从而惊住面前人,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常用的小伎俩,小手段。个中缘由,恐怕刘茂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可陈澍一眼便看了出来,加上她最近的“好学”,又这么径直问出了口。
问得刘茂是哑口无言,同她目光相对,也是视线闪烁。方才那装出的威严,此刻已丢了一半了。
“……自沈右监走后,这垒成山的政务,都要过我一人之手。”刘茂道,笑了几声,“此刻也是忙里抽闲,才抽出时间来问上几句。毕竟点苍关巨洪,事关这一城人的性命,非同小可,我身为都护,不得不问啊。”
“也是!”陈澍道,想起前几日的情形,诚恳道,“洪水来时你把事情都推出去了,事后若还不挂心的话,那天子若是问责,你应当是头一个丢脑袋的吧?”
此话一出,刘茂嘴角扯了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仅他说不出话,这房内重归死寂,连在官衙门口执勤的那几个兵卒,也被零星几个飘出的词吓得丢了魂,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再不敢偷听。
但陈澍这话,不仅诚恳,还说得很是友善,一副为刘茂考虑的样子。她又才从众人簇拥中走出,这点苍关数以万计的人中,若是有一人,刘茂不能随意处置,那便是如今在关内名声大噪,为人称颂的陈澍了。
好在这刘茂本人也素来是两面三刀的,只深吸了一口气,不仅没有发怒,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来,道:“是了,所以才这样关心陈姑娘与沈右监此行。”
这回,陈澍点点头,倒是信了,宽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真的能纯心向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营丘城的县令,得了沈大人的信,又亲见了沈大人本人,哪里有不依的?我们此行,旁的我不知,也不敢过问沈大人的要紧事,只知道过去一日,很快便讨到粮了,说是先等那边把仓里粮再清点一遍,就尽力送些余粮过来,都护也不必心焦。”一番话说得慰藉,看似毫无戒心,只是矢口不提那营丘城中发生的诸事。
见她如此作答,那刘茂又何尝不知,心下必定也清楚,今日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了,再问也是徒劳。无奈,仍旧堆着又说了些场面话,很是客气地将陈澍送了出去。
陈澍呢,既出了这衙门,鼻尖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肉香味,回头再看那如今被刘茂占据了的书房。往日总觉得这点苍关的官衙不比他处,显得安静祥和,此刻一看,虽然比起沈洁走前添了不少物品,砖瓦也被清洗过一遍,不过才日落,那房内的烛光已然能透出窗棂,又在傍晚昏黄的余晖上落着一层明光了,面貌不同的士兵进进出出,却因而显得越发萧瑟。
她回头望了一会,脚上又不停地往外走去,那些士兵见到了,毕竟对她抱着敬意,自会让行,她就这么往前出了衙门,然后直直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哎哟”地叫了一声。
“走路不看道,就这一会都撞上了人,也不知道你家里长辈怎么放心你出门闯荡的。”那人哼了一声。
被这么一撞,撞得额间隐隐作痛,陈澍揉了揉眉角,肚子里空荡荡的,本就情绪不定,又被这么一说,张口便驳回去:“那不也是你站在衙门中央挡道才——你不是牵马去马厩了么,怎么……”她眨眨眼,看着面前的锦缎,也终于意识到了了不对,这人比严骥可讲究不少,光是衣袍便是里里外外好几层,抬头一看,二人距离这样近,哪怕是灾后,他面上也打理得白白净净,瞧不见一丝秽物,不是李畴,又是谁?
只是因这半句来不及说完的话,李畴那秀眉倏地皱起,脸色又变得煞是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