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与二人交情甚笃,互解脾性,也不多作客套,点头应允。翌日清晨,送别刀仁、剑成等江湖群豪,而后又命伍文定、戴德孺等地方官员回到各自辖区,重整各方诸事。因朱厚照对数万叛军的裁定政令迟迟未有下达,迁移不易,不过徒增耗费,王守仁便率众待命鄱阳湖畔,看押叛军。相关政务,皆有快马往来传达。
“先生!先生!”正当王守仁伏案理政、百忙无闲之际,帐外传来一串熟悉的呼唤声,语带兴奋。王守仁不用抬头便能猜到何人,随口笑道:“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来人叫王家宁,二十出头,中等个头,一脸忠厚。他童年遭灾,颠沛流离之际巧遇王守仁,被其收养,年岁稍长后,转为贴身近侍常伴左右。叛乱爆发前夕,王守仁得知父亲王华染病抱恙,自己又脱不开身,忠孝难两全,无奈之下便由王家宁代为回家探视,日日服侍榻前。直到王华病情大好无碍,方才抽身返回,正巧错过平叛全程。
王家宁听出弦外之音,兴奋劲一下子没了,咕哝道:“先生身为人子,不问老父病况,反而调笑家宁,圣人教诲都学到哪去了?”他追随王守仁多年,名为主仆,实如父子,时常相互调侃指责。又受王守仁熏陶,于文于武皆有承袭,本想在朱宸濠叛乱之际一展身手,以扬男儿气概。因故错过,不免心生抱怨。
“看你这样子,不问也能猜到父亲他老人家身体已然无碍了。”王守仁笑骂道,“两个月不见竟学会教训我了,是跟老太爷学得么?”
“百善孝为先!”王家宁一脸正气,声音爽朗,“即便猜到了,先生也该按礼数出言详询,得悉原委,事后亲笔书信请人捎回家中面呈老太爷,请按问好、直承己过、请求宽恕,如此方是身为人子的正当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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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默声聆听,频频点头,道:“跟了我十多年,从未见过你如此的深明大义,在父亲他老人家身边仅仅不到两月时间,就精进至斯,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唉——我实在是不如父亲他老人家啊!这事也确实是我理亏了,未尽人子该尽之责。这样吧,你且与我详述父亲病况,之后我便亲笔修书一封,由你捎回面呈父亲!”
“啊!”王家宁跳脚道,“家宁才刚回来,连口茶都没喝上,您就又让我回去送信!”
“这有什么办法,谁要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家书是何等紧要之物,岂可随意托人捎带?”王守仁故作肃然,见王家宁窘态滑稽,不由哈哈大笑。
“先生你……”又被戏弄,王家宁一时气结,不知该作何反驳。
王守仁道:“好啦,你长途奔波必也累了,先到后面我的床榻上睡上一觉,我也正好还有不少公文需要翻阅和撰写,晚些时候你再同我详述父亲境况吧。”
“先生,家宁睡了多长时间了?”王家宁一觉醒来,月上三竿,见王守仁孤灯相伴,伏案疾书,关切问道,“先生您一直忙到现在吗?”
“嗯。”王守仁心系公务,鼻音应答。叛乱虽得平息,后续事宜仍旧繁多,临时组建军马的安置、兵乱之后百姓的安抚工作、衣食问题、如何恢复生产等等。诸事杂且急,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昼夜难歇。
这般应答,自是事态紧要,王家宁屡见不鲜,不作叨扰,心下暗叹。正欲出帐备制热茶食物,兵卒匆匆入帐,“启禀王大人,锦衣卫……”话未说完,三名身着飞鱼服的壮年男子扬长而入,当先一人趾高气扬道:“王守仁接旨!”
王守仁当即起身,垂首跪地聆命,却不闻下文。正自纳闷,一卷金轴塞到手中,“你自己看吧!”原来是这锦衣卫识字不多,仅走过场。王守仁心中明了,不动声色,高声唱呼:“臣王守仁接旨!”言讫起身,恭声道:“三位钦使辛苦了,今日天色已晚,三位钦使且在营中暂歇一晚,酒菜稍后奉上。营地清苦,还望三位大人莫要嫌弃。”说着,当先引路,示意王家宁准备饭食。
三名锦衣卫颐指气使,不置可否。
王守仁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却不迂腐固执,全然不同寻常古板儒士仅顾个人气节。但凡在原则之外、底线之上,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亦无不可。面对三人傲慢姿态,不以为意,以所有最好之物招待。
一切妥帖之后,方才回帐恭阅上令,看之色变,眉头紧锁,愁肠百结,长吁短叹。王家宁关切问道:“先生,陛下有何指令?”王守仁心神不宁道:“陛下传旨,将亲率十万大军,南下平叛,欲在洪都平叛受降!”
王家宁不解道:“先生不是早已上奏禀明了平叛的一切事宜,为何还要传旨平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再说了,仅是受降,所带人马足够护卫陛下周全即可,何须十万之众?这十万大军辗转南下,途经千里,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受其累及?”
王守仁挤按眉间,心下思忖:“此间方经历战火荼毒,流离失所、衣食堪忧之民数以万计。十万大军到来,又是一番鸡犬不宁的景象,无异于雪上加霜。如此浅显道理连家宁都懂……唉——倘若激起民变,后果不亚反王兵乱。我王守仁个人失节是小,百姓安危是大。”心头沉重,以手扶额,陷入长久沉默。